山上有个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这个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间,有一僧
号竹林,同一行者在里头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
的所在。里中有个张姓的人家,家长新死,将入殡殓,来请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
德一。是夜里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经箱,随着就去。时已日暮,走到半山
中,只见前面一个人叫道:“天色晚了,师父下山,到甚处去?”抬头看时,却
是平日与他相好的一个秀才,姓直名谅,字公言。两个相揖已毕,竹林道:“官
人从何处来?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从县间至此,见天
色已晚,特来投宿庵中,与师父清话。师父不下山去罢。”竹林道:“山下张家
主翁入殓,特请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
来到此,又没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两难,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
此,别无去处。”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胆气独住否?”直生道:“我辈大丈
夫,气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没胆气处!你每自去,我竟到庵中自宿罢。”竹
林道:“如此却好,只是小僧心上过意不去。明日归来,罚做一个东道请罪罢。”
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为我少得了衬钱。明日就将衬钱来破除也好。”竹
林就在腰间解下钥匙来付与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开了门歇宿去。肚中饥
饿时,厨中有糕饼,灶下有见成米饭,食物多有,随你权宜吃用。将就过了今夜,
明日绝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胆,幸勿见责。”直生取笑道:“不
要开进门去,撞着了什么避忌的人在里头,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
浅陋,料没有妇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里头,正好我受用他
一夜。”竹林道:“但凭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别,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钥匙,一径踱上山来,端的好夜景:栖鸦争树,宿鸟归林。隐隐钟
声,知是禅关清梵;纷纷烟色,看他比屋晚炊。径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担下;
山深无客至,并稀稚子候门迎。微茫几点疏星,户前相引;灿烂一钩新月,木末
来邀。室内知音,只是满堂木偶;庭前好伴,无非对座金刚。若非德重鬼神钦,
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进庵门,竟趋禅室。此时明月如昼,将钥匙开了房门,
在佛前长明灯内点个火起来,点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时,钵头内有炊下的饭,将
来锅内热一热。又去倾瓶倒罐,寻出些笋干木耳之类好些物事来。笑道:“只可
惜没处得几杯酒吃吃。”把饭吃饱了,又去烧些汤,点些茶起来吃了,走入房门。
掩上了门,展一展被卧停当,息了灯,倒头便睡。
一时间睡不去,还在翻覆之际,忽听得扣门响。直生自念庵僧此时正未归来,
邻旁别无人迹,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门外扣得转急。直生
本有胆气,毫无怖畏,大声道:“汝是何物?敢来作怪!”门外道:“小弟是山
下刘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见说出话来,侧身去听,果然是刘念嗣声音,原
是他相好的旧朋友,恍忽之中,要起开门。想一想道:“刘念嗣已死过几时,这
分明是鬼了。”不走起来。门外道:“你不肯起来放我,我自家会走进来。”说
罢,只听得房门矻矻有声,一直走进房来。月亮里边看去,果然是一个人,踞在
禅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来相揖?”直
生道:“你死了,为何到此?”鬼道:“与足下往来甚久,我原不曾死,今身子
见在,怎么把死来戏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来,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
我于某日到你家送葬,葬过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却来这里作怪,你敢道我怕鬼,
故戏我么?我是铁汉子,胆气极壮,随你甚么千妖百怪,我决不怕的!”鬼笑道:
“不必多言。实对足下说,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寻足下者,
有一腔心事,要诉与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许我,方才敢说。”直生道:
“有何心事?快对我说。我念平日相与之情,倘可用力,必然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