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船在岸边摇过,只听得庙里哭声,终是关着天性,不觉有些动念。仔细听着,
象是伯伯的声音,便道:“不问是不是,这个哭,哭得好古怪,就住拢去看一看,
怕做甚么?”叫船家一橹邀住了船,船头凑岸,扑的跳将上去,走进庙门,喝道:
“那个在此啼哭?”各抬头一看,两下多吃了一惊。高文明道:“我说是伯伯的
声音,为何在此?”高愚溪见是自家侄儿,心里悲酸起来,越加痛切。高文明道:
“伯伯,老人家休哭坏了身子,且说与侄儿,受了何人的气以致如此?”高愚溪
道:“说也羞人,我自差了念头,死靠着女儿,不留个后步,把些老本钱多分与
他们了。今日却没一个理着我了,气忿不过,在此痛哭,告诉神明一番,寻个自
尽。不想遇着我侄,甚为有愧!”高文明道:“伯伯怎如此短见!姊妹们是女人
家见识,与他认甚么真?”愚溪道:“我宁死于此,不到他三家去了。”高文明
道:“不去也凭得伯伯,何苦寻死?”愚溪道:“我已无家可归,不死何待?”
高文明道:“侄儿不才,家里也还奉养得伯伯一口起,怎说这话?”愚溪道:
“我平时不曾有好处到我侄,些些家事多与了别人,今日剩得个光身子,怎好来
扰得你!”高文明道:“自家骨肉,如何说个扰字?”愚溪道:“便做道我侄不
弃,侄媳妇定嫌憎的。我出了偌多本钱,买别人嫌憎过了,何况孑然一身!”高
文明道:“侄儿也是个男子汉,岂由妇人作主!况且侄妇颇知义理,必无此事。
伯伯只是随着侄儿到家里罢了,再不必迟疑,快请下船同行。”高文明也不等伯
子回言,一把扯住衣袂,拉了就走,竟在船中载回家来。
高文明先走进去,对娘子说着伯伯苦恼、思量寻死的话,高娘子吃惊道:
“而今在那里了?”高文明道:“已载他在船里回来了。”娘子道:“虽然老人
家没搭煞,讨得人轻贱,却也是高门里的体面,原该收拾了回家来,免被别家耻
笑!”高文明还怕娘子心未定,故意道:“老人家虽没用了,我家养这一群鹅在
圈里,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不到得吃白饭。”娘子道:“说那里话!家里
不争得这一口,就吃了白饭,也是自家骨肉,又不养了闲人。没有侄儿叫个伯子
来家看鹅之理!不要说这话,快去接了他起来。”高文明道:“即如此说,我去
请他起来,你可整理些酒饭相待。”说罢,高文明三脚两步走到船边,请了伯子
起来,到堂屋里坐下,就搬出酒肴来,伯侄两人吃了一会。高愚溪还想着可恨之
事,提起一两件来告诉侄儿,眼泪簌簌的下来,高文明只是劝解,自此且在侄儿
处住下了。三家女儿知道,晓得老儿心里怪了,却是巴不得他不来。虽体面上也
叫个人来动问动问,不曾有一家说来接他去的。那高愚溪心性古撇,便接也不肯
去了。
一直到了年边,三个女儿家才假意来说接去过年,也只是说声,不见十分殷
勤。高愚溪回道不来,也就住了。高文明道:“伯伯过年,正该在侄儿家里住的,
祖宗影神也好拜拜。若在姊妹们家里,挂的是他家祖宗,伯伯也不便。”高愚溪
道:“侄儿说得是,我还有两个旧箱笼,有两套圆领在里头,旧纱帽一顶,多在
大女儿家里,可着人去取了来,过年时也好穿了拜拜祖宗。”高文明道:“这是
要的,可写两个字去取。”随着人到大女儿家里去讨这些东西。那家子正怕这厌
物再来,见要这付行头,晓得在别家过年了,恨不得急烧一付退送纸,连忙把箱
笼交还不迭。高愚溪见取了这些行头来,心里一发晓得女儿家里不要他来的意思,
安心在侄儿处过年。大凡老休在屋里的小官,巴不得撞个时节吉庆,穿着这一付
红闪闪的,摇摆摇摆,以为快乐。当日高愚溪着了这一套,拜了祖宗,侄儿侄媳
妇也拜了尊长。一家之中,甚觉和气,强似在别人家了。只是高愚溪心里时常不
快,道是不曾掉得甚么与侄儿,今反在他家打搅,甚为不安。就便是看鹅的事他
也肯做,早是侄儿不要他去。
同枝本是一家亲,才属他门便路人。直待酒阑人散后,方知叶落必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