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暝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禅房内。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被和尚给掳了,自然该掳回庙里。问题是这不是一般的庙,他推开床边的窗户,发现这里是鱼木寨。
早二三十年,瞿塘峡一带由宫傲所领导的十二连环坞把持,这股势力相当强大,近乎可以算得上是瞿塘峡内的土皇帝。这鱼木寨便是十二连环坞里的一支,他们本是长江一带的水贼,喜好乔装做和尚模样,故而自名为鱼木寨。
五六年前,巫暝尚未出师,曾经为了追查五毒多年前遗失的一件圣物路过此地,对鱼木寨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总结起来,无非是烧杀抢掠四个大字,一屋子的花和尚,喝酒吃肉自不必提,更掳了不少的女子入寺庙中,十分□□荒唐,除了头是光的,其他方面没半点出家人的模样。
可没想到,如今却变了模样。
巫暝身上没有镣铐锁链,不受束缚,虽然四肢乏力,约莫像是中了软筋散一类的毒。可他并不在意,因为便是二十年纵横江湖的悲酥清风在他眼里也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他自幼得了因缘,天生通得兽语,被母亲送往南疆学艺,拜入五仙教。到如今屈指算来,少说也有十五六载,不仅驭毒制蛊的功夫了得,而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尊毒物。
他粗略的检查了一番,发现自己身上该有的不该有的东西都还在,完完整整,心道,这老和尚虽然挺不要脸,却对自己并无恶意。故而心里也略踏实了些,稍作梳理便迈步出门。
院中如今与五六年前大不相同,原本搁在院子里关姑娘的牢笼全数空了,常年驻扎在院里看守练拳的假和尚也不见了,山花倒是依旧开的烂漫绚丽,空空庭院内回荡着木鱼轻响,倒真有几分佛寺的意味了。
这与巫暝曾经听闻的大不相同,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他正思索,就听见几声缓慢的钟声,钟声沉闷,却也惊起了几只停歇在灰瓦上的雀鸟,继而整个庭院便热闹了起来——是真的热闹了,因为急急的脚步声从通往正殿的月洞门里传来,随即还有笑声,骂骂咧咧的声音,或是一两声的喧哗。这又让人觉得不像是在庙里了,倒像是在哪家私塾正逢放学时的光景。
巫暝眸色一暗,运气轻功躲到暗处。
不多久,他便见到许多三大五粗的汉子从月洞门内涌出,直奔后院的小厨房而去。等到他们都跑光了,巫暝也没见到老和尚,觉得无趣,便自己从暗处走出来,往正殿大堂走去。
巫暝睡了一觉,虽然肚里没有什么油水,空空如也,但不觉得如何饿。脑子倒是清凉了下来,也跟着清楚了许多。
老和尚的事,总是要解决的,得当面和那老秃驴说清楚,或是直接把人给药死了再拍屁股走人,莫不然留下个隐患,他又是个喜欢闯荡的,什么时候再遇上,说不准就要成大麻烦了。
他在心中打定主意,这番要遇到那老和尚就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定要让和尚好看。
可进了正殿,却又是另一番风景。
大雄宝殿内除了一尊半旧佛像,竟没有半分寺庙的风气,摆了数架纺纱织布的器械,打扮的规规矩矩的姑娘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做针线。女孩子们见到他走进来,都不由抬头来看他,他模样生的好,是这荒山野地少有的英俊,搁在姑娘们眼里,算得上是英俊无匹了。她们都不害生,见他好看,就盯着他一个劲的看,还有几个掩着嘴轻轻的笑出了声。
巫暝小时候是在女人窝里长大的,五仙教也素来是女子当家的多,他又是见过世面的,就那么大大方方的叫他们看,甚至朝几个颇有姿色的姑娘微微一笑。
巫暝虽然不好女色,但素来对待女子都尊重体贴,稍豪放的姑娘拂了他的意也不爱跟她们计较。况且这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都看似娇弱,十分令人怜惜,他就更加计较不起来了。他继续往里面走,在天井的那口大锅边上找到了老和尚。
但凡是个和尚,行走江湖时都爱报自己的法号,大抵是为了方便化缘讨生活,凸显自己是个出家人。
老和尚也是有法号的,身边给他盛饭的姑娘大多喊他大师或者师父,但也有人喊他不渡大师。巫暝估摸着,他的法号应当是不渡。
巫暝暗道原来是不渡和尚。
孤山集算得上是隐元会的一个据点,所以虽然是个乡野小镇,江湖上的消息却分外通达,尤其是这瞿塘峡内的讯息,巫暝在孤山集等了三天的人,一边等一边晒太阳喝茶,有些八卦不想听也听到了。
这不渡和尚的底细不甚清白,巫暝只听闻他曾经隐居在恶人谷,后来逢上安史之乱,他是个有血性的,带了手下一队人马出山支援,后来便再没有回过恶人谷。这一队人算不得正规军,过的颇有些颠沛流离,据闻不渡曾经带着他们去过东都的天策府,又随天策的府兵一道开往太原,打过几场恶战,后来太原大捷,他们却因为不是正规军,分不到什么好头。
不渡入恶人谷之前,便早已看透了这世间的冷暖,早有了打算,他也不求什么功名利禄,只请天策府主向新登基的圣上,讨一道恩典,免去手下随他从恶人谷出来的兄弟们的通缉,算作戴罪立功,既往不咎,从此两不相欠,各走各的。
那时建宁王尚在,便自行做主允了他,自此以后他便带人离开了太原,最后辗转来了这瞿塘峡。
正所谓少不入川,老不出蜀。
蜀地是个养老的好地方,路过鱼木寨时,听说这里是个贼窝,很符合他这恶人谷元老的名号,便决定在此处安顿下来。他带着自己手下的数十位老将,将鱼木寨清理了一番,杀了鱼木寨原本的寨主楚参,‘霸占’了寺庙,顺便收服了楚参手下那一帮花和尚,决定亲自度化他们,每天带着他们朝九晚五的念经修禅。这群花和尚们本是不服他的,可又打不过他,况且不渡也是个恶僧,除了口头上的教化,更擅长拳脚上的教化,十分能打。
打了一个半月,全寺庙上下的鱼木寨水贼都被他修理了一遍,打到服气了,不敢再哼哼唧唧,只能痛苦万分的跟着他修禅悟道,打坐念经,青灯古佛,从花和尚成了半个真和尚。
之所以说是半个,而不是一个,是因为不渡自己不算是个正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