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还搭在膝盖上,指节微微发烫,像是刚捏碎了一块烧红的铁片。
这感觉没散,反而顺着经脉往里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醒劲儿。刚才那一战、那具尸体、祭坛的震动,全都被放大了十倍塞进脑子里,连香炉灰落地的声音都像铜锣敲在耳膜上。
陈无咎没动,双膝依旧死死压着青砖,血已经凝成一片黏糊糊的壳。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看东西的方式不一样了——不是靠眼睛,是整个脑子在“听”这个世界。
他闭眼,手指轻轻摩挲袖口内侧藏的那张纸。
老管家塞进来的密信,早就被他嚼烂咽了大半,可剩下这一角残页,他还留着。不是舍不得,是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得再咂摸一遍。
烛光只剩一线,摇得厉害,照得供桌上的牌位影子歪歪扭扭。他把残页摊开在掌心,借着最后一点亮,重新盯上那两个字——“粮道”。
笔画很稳,但第三划收尾时有个小钩,像是写到一半突然改了主意。普通人扫一眼就过,可他现在灵觉暴涨,连墨迹渗进纸纤维的深浅都能分出三层来。
“右撇子装左撇子。”他心里冒出来一句。
这手法不新鲜,前世审俘虏时常见。怕被人认出笔迹,就反着写,结果越刻意越露馅。真正左利手的人,运笔是从斜下往上提,而这个钩,明显是右手习惯性回锋留下的尾巴。
他慢慢睁眼,盯着残页边缘的火漆印。
双鹤衔书,兵部六品以上专用。这种印模每年只发三十枚,领用要记档,销毁要报备。能拿到它的,满朝不过七八人。赵元礼没资格,太子不会亲自写这种密报,至于四大家族……他们走的是私渠,不屑用官印打掩护。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名字跳得特别欢——周崇礼。
兵部右侍郎,掌军报核验,每月初五申领南贡纸三刀,专用于誊抄边关急奏。而这封密信用的,正是南贡纸,轻薄如蝉翼,却无一丝折痕,说明传递时极其小心,甚至可能用油纸裹了三层再密封。
关键是,这家伙最近太“忠直”了。
每次朝议提到北疆军需,他必站出来喊“节制开支”,说什么“边军屯田自给,何须频频请饷”。话听着正气凛然,可偏偏每次他发言完,兵部驳回增援的速度就快一分。
更巧的是,他总站在东侧廊柱阴影里,左手执笔记录,仿佛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勤勉”。
陈无咎冷笑一声。
谁家大臣记个话非得用左手?除非右手有毛病。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政事堂外偷听到的一句闲谈——工部员外郎抱怨说周侍郎批公文总拖沓,问他为啥,答曰:“周大人右手筋脉受损,握笔吃力,只能练左手。”
当时他听了也就一乐,现在回想起来,味儿不对了。
一个右手受伤的人,写字本该歪歪扭扭,可这封密信的字迹工整得过分,尤其是“断”字那一竖,笔力沉实,毫无滞涩。真伤得重,哪来这等控制力?
唯一的解释是:他在装。
装病,是为了掩饰真实书写习惯;装左书,是为了混淆笔迹特征。这一套操作下来,既显得清廉勤政,又能暗中操控军情流转,顺便把锅甩给陈家“拥兵自重”。
高啊。
陈无咎缓缓合拢手掌,把残页攥成一团。
他不是没怀疑过赵元礼,也不是没想过司徒府背后有人撑腰。但真正能把消息掐在军报送抵枢密院前三日就泄露出去的,必须是能第一时间看到原件的人。
而周崇礼,正好轮值当月军情汇总。
也就是说,蛮族集结的情报,是他第一个看见的。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抄一份,换种字体,通过隐线送出去,再在朝堂上唱几句“节流”高调,完美把自己摘干净。
“表面骂我纨绔败家,背地里给我爷爷挖坟。”他心里冷冷道,“你还真是个体贴的同僚。”
他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四道白印。
但这会儿不能动。不是怕,是时机未到。
周崇礼背后站着谁,还不清楚。贸然揭发,万一牵出太子或者更大的局,他这点底牌还不够塞牙缝。更何况,他现在还跪着,浑身是伤,连站都站不稳,谁信一个被家法抽了三十鞭的纨绔子弟能看破朝廷机要?
得等。
等下一个猎物主动上门。
他慢慢松开手,将那团纸屑悄悄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下去。味道苦得很,像吃了半张旧账本。
然后他重新挺直腰背,头低垂,姿态恭顺得像个认错到底的废物少爷。
可眼底那点光,已经冷得能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