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凌晨时分，她醒过来。空气中有火堆熄灭后的燃烧的余烬所发出的煤灰味，飘散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她听得到在遥远的黑暗中泉水流动，击打在石子上的清脆声音，任何一只夜行动物悄悄走过时携起草地的震动，树皮干燥而崩裂的声音，她瞥一眼靠在另一根树干上睡觉的人，偷偷摸摸地摩挲着爬起来。她蹑手蹑脚走过他旁边时，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阴森森地清脆起来：“你要去哪里呀？”

从小到大她就讨厌萨博，现在被他这么一管，她更讨厌他了。不说他只会像个爸爸一样管着她，本来他们就非亲非故，她觉得他根本没必要救她，还说得自己一脸好心的样子，无非就是想让她感谢他。萨博是有苦难言，不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小时候被宠坏了的缘故，长大了竟然这么不知好歹。脾气任性先不提，一天到晚只会冲他发脾气，还总是无缘无故玩失踪，他总是要把她时时刻刻挂在身边才能防住她的突然逃跑。其实只要嫌烦，他也可以不管她的。但Sherlock对他来说，就像是已故朋友的遗孤一般，放着不管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做到了。一旦看到她，他就会想起小时候她像个小跟班似的贴在艾斯左右的样子。也有部分可能是他自己本人的愧疚感使他无法忽视她，对于同样失去了重要的人的几人来说，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或许因为断裂的羁绊而加强了。

听到他的声音，Sherlock不由得不耐烦地咋舌，径直要走：“我要去喝水。”萨博抓起一边落下的外套，赶忙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她在心里很不满地作答你干嘛要跟我一起去啊！撇撇嘴，快步走到不远的溪边。到了溪边之后，她并没有喝水，而是蹲坐在一边看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溪面。他急匆匆地从后面走上来，看着她独自一人蹲坐在旁边，问道：“怎么了？”

她皱起眉冲他发脾气，“没有杯子啊，没有器皿啊，你让我怎么喝啊？”

他在心里嘀咕：哪来那么多规矩，用手不就可以了嘛。无奈地走过去，两手合拢捧起一手水之后，朝她努努嘴，“喏。”她心里几千百万个不满意，但看他辛苦，还是爬过去，把头发撩到耳后，低下头把他手中的水喝尽。月光的照耀下，她的皮肤白得反光，刚睡醒没有进行一番梳理的碎发微微炸起，看上去像个温顺的小狮子。他清晰地看到了她小小透明的耳朵上一点点的可爱绒毛，而她俯下身喝水时嘴唇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掌心，把他吓得几乎即刻跳起，在这沉静的夜里，看着她眼睛上抖动的眼睫毛，他的心跳声突然噗通噗通起来。她喝完水，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带着疑惑看着他时，有月光在里面跳动，他相当尴尬，收回了手，蹭着两边的裤线，想要拂去她嘴唇的触感，“啊，”眼睛略略地不知瞥去哪里，“啊，那个，没什么……”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她还什么都没说呢！哼了一声便爬到树干边，拍拍地上的土就坐了上去，萨博看她这样，走过去把外套递给她，“用这个吧？”她睁开一只眼像独眼龙般瞪着他的外套，没打算接过来，又闭上眼睛嘲讽他：“谢谢你呀，老好人。”

对你好你还这样，他郁闷地收回手，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半梦半醒地靠在树边。他自己真是够呛，如果Sherlock能够听话点还好，可惜她偏不。这搞得他晚上觉都睡不好，白天他要忙工作，要随时收集情报打电话给总部，并且要求她寸步不离，晚上他想睡觉，她有先天生理优势，如果跑了他又会自责，只好保持浅眠的状态。再这么下去并不是办法，然而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说的话她不会听，放她独自一人又太危险，两个人一起旅行又无法兼顾工作与她，他会想如果是艾斯会怎么做。答案是他也不知道艾斯会怎么做。对于Sherlock，萨博一般是小事随便她做主，爱怎么弄怎么弄，但大事要一起商量。这种原则在她和路飞身上完全不管用。艾斯更好，大事小事全由她去了，但他是她最好的解药。只要艾斯一生气，Sherlock就什么都不说全都依他了。

他小的时候和Sherlock不熟，如果不是艾斯的话，他们或许只是很普通的见过则忘的陌生人，也很有可能他会讨厌现在的她。艾斯的缘故，他对她倒有点复杂起来。他并不太了解现在的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她一连串做出这样的事，他虽然反感，但说讨厌还真的讨厌不起来。只能语重心长地敦敦教诲道：“Sherlock呀……”

她在黑暗中皱起眉头，每次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她都要哭，烦不烦！又要做出一副人生导师的模样对她来一番心灵鸡汤，这碗黑暗鸡汤他还不给勺子，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跟你玩一口干。她只希望他能安安心心睡觉闭上他的嘴，而不是老是劝她不要这样不要那样，这样对他一个劲地在心里抱怨之后，她又把怒火转移到多拉格身上。她怪他当初真是多管闲事救了萨博，不救还好，现在留下了个婆婆妈妈的家伙，说起他多管闲事，那还真是，如果不是他，当初的Sherlock早就被掐死在襁褓里了，也没后来那么多事，她一个白眼狼，想着想着越来越生气，肚子里一股火，脸上一副不开心的表情。

他在模糊的睡眼中看到她这副表情，暗自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便问道：“大小姐，又怎么啦？”

她气得睡不着，又想对他生气，看着他一副困倦无奈又疲惫的表情，不好发作，一个人在旁边闷声不吭的。看她这样，他哪里敢睡，爬过去戳戳她的胳膊，她惊得从地上跳起来，吃惊地瞪着他。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看她一脸古怪地盯着自己。随后她冲他嘀咕道：“别碰我。”

他在心里皱眉头，你刚才还碰我了呢！嘴上答应着：“好吧好吧不碰。那你肯不肯睡觉呀？”

他这种爸爸劝女儿的语气更让她生气，而她顺着说道：“你是火吧？”

“⊙△⊙？？”

“路飞说你吃了烧烧果实。”

“对呀。”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怎么啦？”按她的脾气肯定是先对他非法占有别人的财物一顿批判，令他惊讶的是她并没有。

“你做点萤火虫给我看呗？”那样我就睡觉了。

你真当我是上天入地给你摘星戴月的好爸爸啊？！萨博要哭了，“我……试试看。”

他把手套摘下来，念魔咒般噼里啪啦，“萤火，萤火。”从他的指尖点出一颗小小的红色火焰，他没想到真的成功了，开心地冲Sherlock笑，对方肯定不领情，她还好死不死地说：“怎么是红色的，明明是绿色的。”他在心里就着人权主义把她狠狠地给骂了，再无奈地试着，“绿色，绿色……”这一下颜色变成了幽幽的蓝色，虽然不是所要的颜色，但也是完美的突破，他又笑着转头看Sherlock，她撇着嘴纠正：“这是鬼火。”他真不知道艾斯究竟是怎么样忍她的，心里苦兮兮，“好吧，萤火萤火……”这回终于变成绿色的了，他高兴得跳起来，点着绿火对Sherlock说：“喏喏喏！”

Sherlock点头，“嗯，睡。”啪地靠在树干上不省人事。他气得恨不得把手上那一点火焰丢到她头上。他呼呼地瞪着她，又无奈地把外套盖在她瘦弱的身躯上，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想着这一下应该能安静下来吧，便靠坐在一旁打起盹来。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还没睁开眼睛，手摩挲着伸过去，摇一摇睡在旁边的人：“喂，Sherlock，起床了。”按过去时一顿虚空，他吓的睁开眼睛，刺眼的天光直射他的眼，他的外套盖在他自己的腿上，少女则不知所踪。完了完了完了，他答应多拉格先生要照顾好她的，现在却把她搞丢了，怎么办，他扶着树干站起来，把外套套在身上，没来由的恐慌一下子卷入他的心，她不见了，怎么办？他回去要怎么向总部里的伯父伯母交代？怎么向多拉格先生交代？怎么向艾斯交代？他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向路飞交代？怎么办？总结下来，他觉得虽然Sherlock在的时候，她总是在跟他呛气，但她不在，他会很难办。他靠着树干一阵头晕目眩，后面有人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肘子，来人看着他莫名其妙地发神经，问道：“你在干嘛？”

他听到少女的声音，猛然回头，看着她困惑地看着自己，心里一股无名火涌了上来，对她大发脾气，“你去哪里了？！你出去就不会跟我说一声吗？！你不知道我以为你又跑了吗？！你知不知道找你很辛苦？！你就算要走，那也要告诉我一声吧？！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有用就想起来，没用就忘掉的玩具吗？！”

他吼得她一愣一愣的，眨着大大的眼睛睫毛扑腾一下，看他那么生气，她也不好将矛盾升级，只好从怀里拿出一个苹果，在身上蹭了蹭，递过去给他：“要不要吃？”

他看着长得跟毒苹果似的青苹果，心一下子又软了。他接过苹果来，不知道是不是该道歉。Sherlock走到溪边，把怀里的李子果子放在水里洗了一下，边洗边说：“你又不是我爸，好吧，就算你是我爸，你也没必要管我吧，”她痞痞地说，“我想走就走咯，你还管得住我？”

他想起自己手里的苹果没洗，也走过去把苹果放在水里涤荡一下，“话是那么说的……”他想给自己找个好理由，“我也会担心嘛。”

她呵呵冷笑，“你是担心没办法交代吧？”

被她猜对了一半，他还是硬着嘴皮子和她吵架，“交代是可以交代的，但是得看是好的交代还是坏的交代。”

她再一次呵呵，“给不了好的，就给坏的呗。”

他皱起眉头，眼睛望着遥远的远方，“有些人，我甚至连交代都没法给。”

不就是一个死人干嘛要搞得那么伤感，她把李子咬在嘴里，站了起来，“你还要管我一辈子？要是我结婚了怎么办？你来当第三者？”

你这家伙，除了艾斯，还有谁敢跟你结婚？这么想着，他才意识到，万一Sherlock以后真的孤独一人，那他不是剩下几十年都得依她顺她，那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找不到好的说辞，一个人嘟囔着：“反正肯定没人愿意跟你结婚……”

声音虽小，却还是传到了她的耳里，她淡然说道：“放心，跟谁结婚都不跟你。”

他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撅起嘴想了一下，她好像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以后会不会结婚，但我知道即使我结婚也不会选择一个我讨厌的人。”

他的自尊啪啦被她敲了一下，“什么？！讨厌……？喂，我可是救了你的！”

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看吧，就因为你救了我就想让我还你一生，我哪有那么多一生可以借呢？”

他觉得她说得还算有点道理，不和她计较，“那除此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