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由于右手受伤的缘故,她没有办法从荒城里拔出能够召唤波赛冬的巨剑。Sherlock的手一直在隐隐作痛,她只能在心里一边愤怒地抱怨多弗朗明戈,一边躲避四皇凯多的攻击。比较令她在意的是,他何以知道她的藏身之处。对于躲藏,她一直信心满满,以往若有人想要抓住她,要么是她心甘情愿被抓,否则她都能顺利地逃走。海军监视她这件事,她很早就知道了。她本来以为海军可以搞出一点新奇的玩意儿,结果进了监狱之后才发现并不有趣。不论是圣地、监狱还是尘世,对她来说都是同样的无聊。她的心似乎跌入连她本人都摸不清的无底洞之中,拼命地寻找活着的实感。因而她只能通过争取权力与金钱,以及杀人的快感去获得这种实感。可她又已经习惯了半途而废,在最后的终点之前,她发现自己所想要的并不是这样东西,便又退了回去,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今天发生的一切,可以说是她的报应,也可以说不是她的报应。正所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她今天的下场,与其说是下场,不如说是一件平常不过的小事。任何时候都会发生,然后遗忘。
可她不知道。
她只能孤身一人面对凯多的四面埋伏,在一个巨大而又强大的敌人面前,她以不能像上次那样嚣张跋扈,而是为自己争取逃走的机会。凯多可不会让她逃走,继上次她所给予的羞辱之后,他几乎是卯足了力气补充了战力,与此同时,他集结了无数同样想要杀她的人,在山外守候,为着如果她真的趁他不注意逃窜了,他也可以借刀杀人以了除后患。事实上他不必这样大费周章的。就目前来看,Sherlock的实力已大不如从前。她在力量上的铺张浪费导致了这种恶果,即使作为吸血鬼,她的自我修复能力也已逐渐减弱,再加上在圣地时所受到的重创,如果现在谁要杀她,那可真是易如反掌。可惜的是她的恶名毕竟不是空穴来风,她曾经强大的力量使很多人踌躇着不敢向前,而积压的怨恨又蓄势待发,才会造就了这样的下场。
她皱起眉,只能无奈地叫出波塞冬。人形的他其实做不了什么,她让他去帮她拦住凯多下级的攻击,自己则只身犯险对付四皇。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她变成了不久前的多弗朗明戈。如果不是佩金的话,她或许到现在都不会正眼看他。尽管佩金说了那样的话,她其实也不会正眼看他。不过,她始终会记得那个时候他的表情。当他在四皇面前败下阵来,即将受到生命的威胁之时,他脸上露出的脆弱和不甘心,以及看到她来救他时的讶异,让她觉得,他不过如此而已,并且,他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用别人说,她自己也感觉到自己与多弗朗明戈的相像之处。他们都是从圣地里离开的人,随后有了各自的劫难。他想把父亲杀了,最终也实践了。她想把父亲杀了,但最后没有做到。他妈妈死了,而她没有,不过他们都没有真正享受过母爱。他们都沉迷在金钱与权力的酒池肉林里,忘记了自己。可是这还真的不能用幸与不幸来定义他们两人的遭遇。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幸与不幸。
“小鬼。”四皇高高在下地俯视道,“今天我来报仇了。”然而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顺利到甚至让他觉得无聊起来。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战争狂,在一个弱小的敌人面前他可以随时随地地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轻捏死她。可他不愿意。他要的是反抗。看着绝望的、弱小的人类在强大的敌人身前做出临死的反抗;看着与自己势均力敌的怪物带领强大的军队挑起彼此的战争,这个世界才不会显得那么无聊。可她却不。她的脸上当然还是那样对一切事物毫不在意的百无聊赖,眼睛里的光却已经没有上次那样由于杀戮而绽放的神采奕奕了。她的表情充满嘲讽,仿佛是在挑衅他已不配作为对手出现,而对于他的进攻,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这让他感受到了深深的羞辱。
对方既然是大名鼎鼎、秉性残暴的四皇,Sherlock哪里敢羞辱他。这一切似乎是表错情会错意才导致的下场。她可能得向他跪下,大喊三声我错了才能获得他的原谅,如果可以,她会做的,然而她不知道凯多是怎么想的,正如凯多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认为这家伙可能是太无聊了才会来找她逗逗乐子,而她却没空陪他玩耍。她嫌累得慌。
她嫌累得慌,在不断的躲藏之中,决定来个声东击西顺便跑路的时候,多弗朗明戈出现了。他以为只要像她一样像个陨石突然砸向地面,就会出现令人震惊的效果,但他的身后又没有光,天气热得要死,没有风吹过来微微掠起他的衣角,因此他的英雄救美比起她的美救英雄来说可谓差劲多了。这件事倒没有多大意义,唯有他的出现,让她不得不正视这场战事。他带领着干部在战场上打打杀杀,他是来保护她的,只是他有一件事不知道,那就是当他出现的时候,她就得保护他。
因为天生为王的缘故,她承受了原本不应承受的东西。直到后来,当这些东西已经成为她难以戒掉的习惯的时候,当无意识地保护他人、惩奸除恶、理性又感性成为她无法改变的习惯时,她还是没有明白,成为王就意味着她不能相信任何人。
她不该相信波特卡斯·D·艾斯的,否则她就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坏掉了。她不该相信特拉法尔加·罗的,否则她就不会以如此迅疾的速度毁掉了。她不该相信妮可·罗宾的,否则她就不会眼看着一片新生的希望破灭之后重铸了绝望。她不该相信堂吉诃德·多弗朗明戈的,否则她就不会就这样悲戚地死去了。
由于自小缺爱,她对世界仍旧保持着淡淡的不信任感,而这并不妨碍她对所有对她好的人感恩戴德。大概这是她性格中最大的缺陷,永远没办法学会残忍。虽然从表面上看她的确对所有爱她的人都一副冷冰冰、难以接近的样子,但即使真的要她接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其实很笨拙,不会说些讨巧的话,并且她也担心一旦感情用力过度,会造成对方的厌烦,这导致她向来不习惯撒娇。可是看到多弗朗明戈拼死了命要救她,她又被感动到了。她差点忘记了手上被他咬的、还在作痛的伤口。她不顾自身的安危,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可以相信他了,鉴于上次他在圣地里的表现,或许这次稍微就那么相信他一下也是可以的。她觉得自己是可以相信他的,直到他走过来,他的手上缠绕满线,锋利的线绕着他的整只手变成了一把白色钢刀。他笑着,吐出了舌头,舔了舔干燥的下唇。她抬头看着他的脸,背光的关系,她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而从胸口传来的剧痛,又猛地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忍着剧痛低下了头。
他的手穿透过她的胸口,触摸到了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随后,他吠吠地笑了,手指在一个冷血动物的体内舞动,包裹住了心脏,再猛地拉了出来。
从胸腔中掏出的正在跳动的心。
喉管向上涌出的血液从口中喷出,整个世界的光在她的眼中暗淡了,她如散了架似的,重重地砸落在地上。从她胸口的空洞中,如急雨般流出的血液,瞬间汇成了一条小河。她现在再也不是什么伪王了,也不是天龙人,更不是吸血鬼,倒在地上的她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不具备任何机动性,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欢声笑语了。他朝地上的尸体踩了两脚,确认此人不会再起来之后,转身向前方走了两步。
失去了敌人,凯多蹲坐在地上,淡然地看着少女的尸体,“你要杀她,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吧。Joker。”
多弗朗明戈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正面与她交锋是必死无疑啊。”
然而在这时候涌入他脑海的,却是在圣地时候的光景。当他听到枪声之后,立刻明白Sherlock有危险。他站在门前犹豫着,只要推开了门,他就可以拥有全世界,拥有全世界的他即使是Sherlock也阻止不了。十秒之后,他终于狠下心来,转身离去。赶到现场时,她正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暗红的血把脚下的绿地染得粘稠,如同一个鲜血沼泽。她的爷爷正举起枪来,要给她最后一击,被他拦了下来。他把她从血泊中抱起,放在自己的肘弯。被多发海楼石子弹击中之后,她的性命岌岌可危,已经变成了人类的她的鲜血实在是温暖无比,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温暖了,而她逐渐冰冷的身体使他意识到得赶紧离开这里。
她的心脏在他的手中缓缓跳动,再一次,他想起了圣地的场景,倒在血泊里的她以及她那场无声的哭泣,专属于她的脆弱。他必须等到看到了她的眼泪,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恨她。他只有等到觉察到她的脆弱,才发现原来自己确实喜欢她。但连他本人都搞不清楚这种喜欢究竟是怎样的喜欢。他认为这种感情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既有对强者的崇拜,也有对同类的欣喜,也唯有将手刺入她的胸口,让她冰冷的血液在指尖流动时,他才会承认这种感情。
你救了她。
你杀了她。
人影窜到他的身前,他冲那人笑道:“自己的主子死了,很难过吧?”说着,用力捏爆了正在跳动的心脏。“我也很难过,”他的手沾满了鲜血,“就在刚才,我发现自己还挺喜欢她的。”
波塞冬仍然是对待敌人的一脸漠然,眼神瞥过对方身后少女的尸体,再看着多弗朗明戈,他的声音在这般沉默中变得空灵起来,“能够杀死Sherlock,我要非常感谢你。”
“哈哈哈,”他弯起嘴角,“原来如此,那家伙已经不得人心到连自己的下属都想杀了她吗。”
他没有搭理他带有讽刺的调侃,接着说道:“其实,”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犹豫,转而变为一种难以言语的困惑,“自从波特卡斯·D·艾斯死后,Sherlock啊,就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了。”
这句话如一锤重击,击向多弗朗明戈。他迅速转过身,但已经太晚了。伴随着深不见底的恐惧,他亲眼看见那女孩,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正黑着脸要将他碎尸万段。
她的胸口仍在汕汕地流血,但已经不痛了。一层阴影投射在她的脸上,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鬼。嘴角的笑容非同寻常,夹杂着得意、愤怒与残忍,眼睛深处里有他的倒影。而她的起身,带来的恐惧并不只有如此一点,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了,微微发抖的双手想要对其发起攻击,然而颤抖已经暴露他的恐惧。他完蛋了。他要死了。他太小看她了。所有人都小看她了。他没有从根本上意识到吸血鬼究竟是怎样的生物便发起了攻击,他不知道吸血鬼的永生究竟是怎样的概念便背叛了她,他不知道,她差那么一点就要相信他了。
多弗朗明戈惊讶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不小心撞上了后面的人,他侧目,那人轻轻地弯起嘴角,露出好看的笑容,恍如发布讣告似的,庄严肃穆地说道:“你要死了。”一阵刺痛从脖颈处往下蔓延,吸血鬼的獠牙刺入皮肤,他感觉全身的血都往被咬的地方汇集,眼前发黑,失血使他两腿无力地跪倒在地,脑海里充斥着不想死的想法,却没有力气说出口。他要吐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吃的晚餐和干部们的话语,他想起和凯多联盟一起策划对付Sherlock的场景,他想起自己的背叛,他想起了好多好多,他的一生如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放映。比如说父亲决定离开圣地时候他的不解,他母亲死去时他的恸哭,被箭射中时伤口的剧痛,被草帽路飞一拳贯穿时的疼痛,还有一个女孩子百无聊赖的脸。
她救了你。
他想起了她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空洞无神的眼睛,在如地狱业火般赤热的火光中,她的脸难得能被火光映照得一片通红。Sherlock其实很软弱,她没有多弗朗明戈的勇气杀死自己的亲人。如果可以,她真的会那么干的。她几乎是下定决心要这么干了,最后却还是输了。她输了,然后哭了,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像暴雨般砸落在手上,弄脏了床单。那时候,他很不解,他不明白,她都已经那么强了,输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皱起眉头,认为这样的她一点都不符合他的想象。
你救了她。
她小小的心脏在他的手掌中跳动时,再没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美好的了。这是离她最近的时刻。她的一言一语,她的一颦一笑,她冷冰冰的蔑视和略带任性的要求,她半夜起来喝水时喉咙发出的咕噜噜声音,她莫名其妙的消失,所有这些,他都很怀念。不过是怀念。
你杀了她。
她的獠牙离开了他的皮肤,Sherlock微笑地弯下腰,捏着他发白的脸,说道:“以前我没跟你说过,”她身上的伤口有了血的补充之后在慢慢痊愈,血色瞳孔闪着红光,“血是一个人的媒介,我可以获得你的记忆还有就是,你的能力。”他愣了一下,而她则静静说道,“虽然只有五分钟,那也够用了。”
她伸出双手,白色的线从空中往下延伸,“鸟笼。”他在视线模糊中看着被线切割成无数块的天空,他已经没有力气表达自己的惊讶了,只能看着她再挥动手,丝线扯着在场的所有干部,他无力地躺倒在地,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能力操纵着家族干部,使他们自相残杀。泪水和哀嚎响彻天空,他们被迫手刃自己最亲密的战友,在苍白的愤怒与无用的哀鸣之下,他们打倒了这一个,随后只能继续下一个。她站在他的前方,慢悠悠地对他的无力冷笑道:“被自己的能力背叛,什么感觉呀?多弗朗明戈。”
感觉——他感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他对别人所做的一切如同报应一般全都还到了自己身上。他被无数人背叛过,他杀了自己的父亲,他恨透了政府的嘴脸,他杀掉了背叛了自己的弟弟。他的心腹被一个背叛者杀死了,而现在,他却背叛了她。她曾经,在不认识他的情况下只是因为一时兴起而救了他。她曾经,在同盟已经决裂的情况,还是不顾一切跑来救他。而他,因为嫉妒,因为仇恨,因为喜欢,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她抬腿把他重重地踢飞到树上。他的后背撞击到树干,随后落了下来,跪倒在地。她走过去,脚踩在他的胸口,从刀鞘拔出了刀,抵在他的心口,“现在轮到你死了,多弗朗明戈。”
正当她要将刀尖刺入他的心脏时,有个女人从身后抱住了她的双腿,用疲倦的、绝望且悲伤的声音乞求道:“求求你了,不要杀少主……”她没有回答,当然也没有动手,“那天之后,少主大人每天晚上都会出来,他怕你又会一个人哭了。他并不是故意要杀你的。你们的命运并不是由你们来决定。一山不容二虎。世界只需要一个人来统治就行。你太优柔寡断,并不适合当王。少主不是故意要杀你的,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会和你结婚的。求你了,”她的声音带有哭腔,“反正你现在也平安无事,所以,拜托你,求求你,不要杀少主,”她奋力地用沙哑的声音嘶吼道,“他真的很喜欢你啊!!”
少骗人了。
她一脚踹开身后的女人,往一边的道路走去。多弗朗明戈是怎样的人,她比谁都要了解。他爱的是金钱、权力和力量,从小就爱。而她才和他认识半年,他怎么可能真正喜欢她。他的目的无非是踏着她未寒的尸骨登上王的宝座。感情问题在这种成人纷争里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曾经他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当他知道她与草帽路飞关系非同一般之后,他问道:“既然你那么强了,为什么不去帮忙救火拳艾斯?如果有你在,他一定可以获救的。”
她说了一句令他印象非常深刻的话,“在一个人辉煌的背后,一定隐含着无数牺牲。”
而她则选择了以火拳艾斯的尸骨作为踏板,走向了自己的欲望。
真的吗。
她在回去的道路上慢慢走着,她的前方再次出现了幻影。一个已死的、在烟雾中模糊的幻影。隔着忘川霭霭的雾气,他的笑容迷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脚踩在绿地上有破碎的声音。她知道他又要骂她了,每次都这样。一旦她做错了什么事,他都会劈头盖脸地一阵痛骂,等到她委委屈屈地眼含泪水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时,他又会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摸摸她的头安慰她说没事啦没事啦。这是他们惯常的生活方式,她面无表情地想着。她边走边看着前方仍旧模糊的人影,知道这个人肯定又要说了,他又会说:“如果你想杀谁,告诉我,我去帮你杀了他!”
而在她听到这句话之前,便已经脱口而出。
“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