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鬼差，一个有点特别的鬼差。

我不是天界东华帝君和西王母的仙籍上在册的地府神明，也不是自四海八荒九天一十三境而来的魂魄。我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大概很久以前吧——多久我不记得了——我浑浑噩噩地来到了酆都，原因不详。北阴酆都大帝以为我是来投胎的，结果发现生死簿上没有我的名字，又问过九重天上司命府的一干司命星君，他们也不清楚我的命格。万般无奈之下酆都帝君就让我做了一个鬼差，在人死之后拘走他们的魂魄带回酆都，交给阎王审判。

我可能是地府工龄最长的鬼差了。

今天拘的魂算多的，足有三十七个。我提着灯笼站在奈何桥的一侧，看着鬼魂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走过，同时默默清点着个数，防止有孤魂野鬼溜走。每有一个鬼魂下了奈何桥，聚魂灯的光芒就暗一点，三十七个都经过之后灯笼的光只能照到三步的距离，地府入口又变回了昏暗迷蒙的样子。脚下的忘川河上空有暗红色的雾气蒸腾翻涌，表面上看起来却是纹丝不动风平浪静。我知道，每当有生魂经过，那河底沉着的无数森森白骨就会变得躁动不安，只要那些死人的魂魄在奈何桥上一回头，就会掉入忘川被白骨吞噬个干净。

君莫顾，忘川河下白骨枯。

地府一共有两条河，忘川和三途。过了三途河就是阎王所在酆都的地界。进入酆都的鬼魂都在森罗殿前排队等着阎王审判，之后该进轮回的进轮回该下地狱的下地狱。浮生一世，无论瓮牖绳枢还是钟鸣鼎食都彻底结束了，一碗孟婆汤下肚，前尘尽忘。

完成了今天的拘魂任务之后，我照例在三途河边的曼珠沙华花海上，靠着三生石看着我的话本子。人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书籍是人类的精神食粮。我琢磨了琢磨，这话对于一个鬼差来说应该也没差，于是我第一次从人间买了个话本子，此后就泥足深陷不可自拔。话本子保持了我万来年的少女心，果然是个好东西。我一直拿它当心灵驻颜丹来着，效果无限接近于心灵鸡汤。

现下我看的正是个皇帝和民女的戏说。话说有一日皇帝心血来潮要去下江南，微服游玩途中救下了一个被强行买入青楼的姑娘。那姑娘洗净脸细细打扮出来皇帝一看，这可不得了，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六宫粉黛无颜色。皇帝一时情动，就与这女子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不知怎么就翻滚到了床上，然后就是两人嗯嗯啊啊做些羞羞的事情。

我向来是不爱看这些个嗯嗯啊啊的内容的。正准备翻过这页，忽然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劲，仿佛被突然压上了千钧重担，浑身竟动弹不得，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气息席卷了酆都乃至整个地府。面前的书页被吹得呼啦啦翻动个不停，周围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被瞬息而至的大风吹得摇摇晃晃起伏不定，仿佛翻涌的血海。

约莫两个呼吸的时间，一切又渐渐安静下来，那股直欲让人战栗的威压也消失了。我活动活动身体，心中委实感到惊悸。

刚才那情形……定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莅临地府。

一直在三途河边闲聊的几个鬼差新手们缓过神来之后直吸凉气，哆哆嗦嗦对视着都吓得不轻。看起来还勉强镇定的小伙子甲颠颠地跑过来问：“老大，刚刚……到底咋啦？”

嗯哼，鬼差中的老大，就是区区不才在下我。

我一边整理着自己被尘土糊得脏兮兮的裙子，一边安慰道：“没事，应该是天界的上神光临咱地府，最次也是个上仙。”

那小伙被我说得一愣一愣的。我抬头瞄了一眼刚刚聚在身边的几个小鬼差，都是一脸疑惑又茫然地望着我。我向他们安抚的一笑，“不用怕。甭管来的是谁跟我们都没个毛的关系，还是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比较重要，其余的不要多想。”

但不管在哪，新人的好奇心总是最旺盛。小姑娘乙听了我的话之后眼睛睁得老大：“真是……天界来的？自打我当鬼差还没见过天界来人呢，老大，你知道么？”

“很多年以前，约莫有那么一回吧。”

“那天上的神都是什么样啊？漂亮么？英俊么？”

“……忘了。”

“啊？老大你不能这样啊……”

“要不老大去森罗殿看一眼到底是谁来咱们这了？”

“想找死你自己去！”

“丙说的对啊老大你就去吧去看一眼……”

……

禁不住他们一帮苍蝇似的嗡嗡乱说，我只好应了去森罗殿看一眼自天界而来的神君究竟是谁。都说好奇害死猫，我觉得因为这帮年轻人的好奇我马上就会成为那个被害死的猫。

一边往森罗殿走，我一边回想着：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来着？唔，大概是两千年前，西海龙王的太子敖瀚来地府的时候吧。

敖瀚与一位凡间女子相恋，一向以风流多情著称的龙王太子竟然要立那女子为妃，并说终其一生只娶她一人。那女子死后，敖瀚央求阎王归还魂魄不成，便抢过了生死簿直接将那女子的名字从簿上划了去，让她不用再入轮回，永远和他在一起。当年整个四海八荒九天十三境的八卦人士都为了这个传奇的爱情故事热血沸腾热泪盈眶，将其足足编出了九个版本的话本子，我看了其中的五个，当初也在被窝里看得咬手绢流面条泪来着。

我到了阎罗殿外。同世人想象的不同，森罗殿里其实是个金碧辉煌的模样。最明显的是殿门前的黄金大牌匾，上书“明察秋毫”四个大字，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任天帝太初亲笔。殿内四根紫檀盘龙大柱，自地面连接至满是浮雕的穹顶。两尺宽的方形楠木色琉璃地砖光可鉴人，踏上去还会有金玉之响。阎王帝座前是一方红木案几，两旁各放置一个鎏金香炉，其中放的是镇魂香。

想了想，请牛头给自己通报了一声。

虽说这次进见的目的是想进去看看究竟哪位上神光临地府，我却也知道不能贸然前去，便想了个“人间的端朝正在打仗我来请示一下要不要多派几位鬼差”的由头。进入大殿之前，好奇还是远多过紧张，毕竟我也是在地府做了十来万年的鬼差的。耐着性子请示过阎王，我一边作势要退出一边假装不经意实际却十分好奇地向左侧客座瞟了一眼，正与座上客的目光相触。

霎时间天摇地动。

我恍惚地想，以前听一个小说家的魂魄讲，一个人会有相对的两万个能让其一见钟情的人，你一辈子都没有一见钟情的经历，只是你还没遇到。所谓一见钟情，就是你在黑夜中浑浑噩噩准备过完一生，却在某个抬头的瞬间不经意看到了黎明，金红色的曙光如宝刀利剑般劈开混沌的灵台，你忽然僵滞忽然惊悸忽然潸然泪下，此后余生再不愿身处黑暗，即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我便有这样的感觉。

北阴酆都大帝右手上座中坐着的，是一位五官深刻容态沉静的青衣男子。他的目光洗练般的温和，却仿佛隐着一把直刺人心深处的利剑，让人心下惶恐之余忍不住别过头去。

这般遗世独立的模样，我却隐隐觉得眼熟。脑海中惊鸿般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我终于等到他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待要深思时，又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