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开始竞相抛弃在玛莱区那些虽然华丽但已显局促的旧府邸,在这片开阔的牧场上,兴建起一座又一座宏伟的宅邸。这些建筑不再是中世纪那种临街的堡垒,而是一种更注重私密性的全新建筑形制——htel particulier,私人公馆。它们隐藏在高墙之后,拥有广阔的私家花园和幽深的庭院。
在短短一个世纪里,圣日耳曼德佩区或者说当时更流行的称谓,法布圣日耳曼区,成为了旧制度顶层权力和极致奢华的象征。
然后,1789年的风暴来临了。
法国大革命对该地区的清零,是决定性的。
修道院被解散,其广袤的土地被收归国有。而那些贵族们呢?他们要么逃往国外,成为了流亡者,要么在恐怖统治期间登上了断头台。
他们的私人公馆,这些旧制度的巢穴,同样被没收。
于是,一场巴黎历史上规模空前的清仓大甩卖开始了。圣日耳曼德佩区,这个旧贵族的领地,连同修道院释放出的巨量土地,被一同抛向了市场。
谁是买家?
是当时的新贵,是那些在拿破仑战争中迅速崛起的新晋将军,是在督政府和大革命期间通过投机倒把和供应军队而暴富的银行家与实业家。
他们买下的不仅仅是石头、土地和花园。他们买下的是一个身份,一段故事,一种合法性。
旧制度的血统消失了,但旧制度的品味和地址却被这些新主人完整地继承了下来。在整个19世纪,尤其是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那些小心翼翼归来的旧贵族残余,与这些财力雄厚的新贵族们,共同重塑了这里。
从此,圣日耳曼德佩区巩固了它作为巴黎最保守、最排外,也最昂贵的老钱大本营的形象。它成为了正统派的堡垒,与杜伊勒里宫和爱丽舍宫的政治喧嚣始终保持着一种高傲的距离。
而拥有如此血统的一片土地,在二十世纪,特别是二战之后的法国黄金年代,成为存在主义的摇篮,以及巴黎乃至全世界的知识、文化和艺术生活的绝对中心,也就不那么令人感到惊奇了。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天大的悖论,不是吗?
一个最保守正统的地方,怎么会成为宣扬“存在先于本质”,质疑一切的激进思想的摇篮?
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先回答那个最基本的问题:存在主义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它不是一套像康德或黑格尔那样,为你搭建好的,精密繁复的形而上学。
恰恰相反,它是一场哲学上的大火,一场在二战的废墟上,由纳粹的铁蹄、集中营的恐怖和原子弹的蘑菇云所点燃的大火。
这场大火烧毁了之前一切约定俗成的本质——上帝、国家、道德、家、阶级……所有那些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为你规定好“你是谁”,或者“你该做些什么”的宏大叙事。
当这一切都被烧成灰烬,人被赤裸裸地抛回到了存在本身。
这就是萨特那句著名论断的核心:“存在先于本质”。
你不是首先作为“贵族”、“工人”、“基督徒”或“好人”而存在的。你首先是存在,你只是在这里。然后,你必须,也只能,通过你的选择和行动,去创造和定义你自己的“本质”。
这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自由,也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责任。
你被判处了自由,你必须独自面对存在的荒谬、他人的目光,以及随之而来的焦虑与恶心。
那么,为什么是圣日耳曼德佩?为什么这种沉重、焦虑、甚至带着毁灭气息的思想,会诞生在巴黎最优雅最富足的客厅和咖啡馆里?
答案,就在于那个阶级最不稀缺,而其他人最渴望拥有的东西:闲暇。
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无需为生计所迫的,绝对的“存在性自由”。
无论是18世纪的旧贵族,还是19世纪的金融新贵,这个阶级的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不需要通过一份工作来定义自己。
一个面包师的“本质”是烘焙,一个律师的“本质”是辩护。他们的生活被一个明确的社会功能和经济需求所填满,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但一个圣日耳曼德佩的老钱呢?
他不必工作。他的存在是既定的,是被继承的财富所确保的。当一个人从生存的枷锁中被彻底解放出来时,一个巨大的黑洞——虚无——便会立即出现。
“既然我不需要做任何事就能活着,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这就是那个贵族阶级和老钱阶级所面对的,独属于他们的存在主义危机。
当然,在二战之前,他们有自己的答案。他们用一套复杂精致的“本质”来填补这个虚无:
譬如礼仪,用繁琐的社交规则来证明自己的优越。譬如品味,用对艺术、时装和美食的鉴赏来构建身份。又譬如荣誉,用一套往往是虚伪的道德准则来标榜血统。
他们用这些东西,在自己周围建立起高墙,假装那个关于人生终极意义的可怕问题不存在。
然后,战争来了。
1940年的沦陷,不仅是军事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它无情地戳穿了法国,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一切幻觉。
那些旧贵族的荣誉和血统,在纳粹的占领和维希的合作面前,成了一个笑话。那些银行家的财富,在绝对的暴力和物资短缺面前,也显得毫无意义。
圣日耳曼德佩的老钱们,和拉丁区的穷学生们,在这一刻,突然平等了。他们共同目睹了所有本质的崩塌。
就在这个精神的真空中,存在主义登场了。
萨特、波伏娃、加缪这些知识分子,他们继承了圣日耳曼德佩的闲暇。他们不需要像工人一样进厂,他们可以整天泡在咖啡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