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来换药,打断了路宸的思绪,他抬起疲惫的双眼,才发现不远处的我正拿着早餐望向我这边,路宸说我比前一天精神多了,但他看上去却很憔悴。
我们在长椅上简单吃了口早餐后,路宸警告我以后夜晚没有他陪伴不要独行,还是那冷冷的语气,但充满了关切。我建议他回客栈睡一觉,我留下守着,路宸两下不放心。
我买水回来,看到在ICU病房门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位年近花甲的阿姨,泪流满面的搁着玻璃门看向里面,那根本藏不住的爱怜的眼神让人看了揪心,路宸正拿着诊断和师傅的化验指标认真看着,我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见到这一幕也很吃惊。
我那时对齐师傅的了解仅限于路宸的描述,但通过观察路宸的表情,我知道路宸并不认识她,我们都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稍微平复了情绪的阿姨向周边望了望,三人对视,路宸迎了上去。
“阿姨,您是师傅的朋友吗?”路宸亲切又体贴的拉住对方的手,示意她坐下。
“你是……,路宸吗?我姓杨。”杨阿姨声音依然是哽咽的、颤抖的。
“您怎么知道我是谁?”看来齐师傅有跟对方提及过路宸。
“你刚刚叫他为师傅,他这辈子就一个徒弟,叫路宸。”
“杨阿姨,您从哪里来,家人有跟来吗?”
“你先告诉我,他情况怎么样?”说着说着,杨阿姨刚刚平复的情绪又起伏了起来,我赶忙拿出纸巾给她擦泪。
路宸把经过跟杨阿姨描述了一下,又连忙安慰道:“阿姨您别急,师傅会没事的。”
“什么时间能探视,我能不能进去看望他?”
“今天的探视时间还没到,ICU有规定,每天只能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
在等待探视的间隙,我默默的静坐在路宸身边,听杨阿姨讲了很多齐师傅和她的故事。
齐师傅和杨阿姨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又知根知底,杨阿姨和齐师傅一样也从事手雕工作,两个人经常一起交流经验,互相学习互相进步,在当时来看,是全镇子人眼中最般配的金童玉女。
事情突变是因为杨阿姨随父母去了上海定居,在适婚年龄又遇到了一个令杨家上下满意的帅气男孩儿,也就是后来杨阿姨的丈夫苏宇。在通讯不便的年代,齐师傅的亲笔信比不过苏宇与杨阿姨的频繁见面。自打定居上海,杨阿姨的父母便慢慢的不愿让杨阿姨再接触齐师傅了。
杨阿姨背着齐师傅跟家里闹了很久,父母始终也不同意。无奈之下,年轻的杨阿姨做出了一个自认为破釜沉舟的举动,辞了当时让很多人艳羡的政府机关工作独自回了老家西塘。杨阿姨的这个举动,给自己带来的是至今还令她难以释怀的后果,从小就一直疼爱杨阿姨和齐师傅的杨爷爷急火攻心,过世了。
杨爷爷是齐师傅和杨阿姨在手雕工作上的领路人,杨爷爷也是齐师傅唯一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于杨爷爷的过世,齐师傅悲痛万分,对杨阿姨的做法又怪罪又无奈。后来,不知为什么,齐师傅竟消失了,这一走就是几年。
心灰意冷的杨阿姨只能默默接受了家人的安排,最终与苏宇步入了婚姻殿堂,但始终没有生育,她在用自己的坚持表达着抗议。之后的几年,杨阿姨尽着一个妻子该尽的义务,柴米油盐、通情达理、体贴贤惠,但婚姻中缺失的是夫妻应有的随性和自然,苏宇对自己和妻子始终有种距离感和夫妻间不应有的客气而懊恼。
就像高仓健说过的,他的心中住着一个女孩,那是无法再容下别人入住的地方,在杨阿姨的心中始终住着齐师傅,那是苏宇始终不能进驻的领地。
几年前,苏宇因病去世,杨阿姨一开始想过跟齐师傅联系,但又有些望而却步,她知道他的倔强和坚持。她知道他很忙,默默的跟还在西塘的老相识们打听着他一切的生活和行动。
杨阿姨自苏宇去世后,隔段时间就会回趟西塘,只要回来了,就去看看齐师傅,有时候是面对面的见面,有时候只是默默的注视,她也会去济恩寺,她也认识净慧住持,这次正是净慧住持告诉她齐师傅病危让她赶紧回来。
我听着,默默拭泪,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绵延的爱情,看似飘渺但却有力的于无声处存在着,我真诚的在心底祝福着他们能够再有好故事发生。
探视的时间到了,路宸没有去,他把机会留给了杨阿姨。我和路宸在门口等待,希望齐师傅能够醒过来。
不知道杨阿姨在探视的半小时内跟师傅说了什么,但能感觉到她走出ICU病房后,不一样了。眉间是淡定的从容,有种坚定,当然还有期待。不知为何,这些表情让我忽感心安,有种异常踏实的感觉。
午后2点,天气闷热,路宸连续两个晚上没有休息好,显得非常困倦,我催他回客栈休息会儿,我留下陪杨阿姨,但他宁愿在医院的长椅上疲惫的偎着,也不愿离开半步。他想等到师傅醒来的那一刻。
“是不是他醒了,好像在叫我吧?”杨阿姨忽然站起来,喊道:“你们有没有听到?”
我赶忙站起来扶住杨阿姨:“阿姨,你别急,快坐下,师傅会好起来的。”
“我听到他在喊我!”
我和路宸跑到病房门前,看到师傅的手在动,眼睛好像微微的睁了起来。大家开始忙了起来,我跑去叫大夫和护士,路宸拉着杨阿姨的手,两个人兴奋的像小孩子一样高兴,眼角却都挂着泪花。
医生和护士们忙碌着,我们三个在门口等待,那等待意义却不同,是充满希望的那种,是如释重负的那种。很快,大夫告诉路宸,齐师傅凭自己顽强的意志力度过了最难的一关,接下来就可以按照会诊后的治疗方案开始有针对性的治疗了,并交待晚上就可以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治疗,院方已经安排好单间给齐师傅,请路宸放心。
杨阿姨听到这些,由衷的拉起路宸的手说:“虽然老齐没有儿女,但能有你这样的徒弟,是他的荣幸,也是我的荣幸!”
我们听出杨阿姨话里有话,会心的一笑。因为齐师傅晚上才会转到病房,我和杨阿姨抓紧时间收拾将要入住的单间,路宸买了很多日用品和食物。
路宸把师傅安顿好后,拉着他尽显苍老的手,泪流满面的对师傅说:“师傅,您要把握住眼前的幸福啊!”
就看见齐师傅老泪纵横的点点头,轻轻的说:“我懂。孩子,我还以为,我见不到你了,有很多事情,我还没有交待完,我不甘心就这么走啊,……”
我却早已哭成个泪人儿,医生推门进来,看见这一幕,责怪路宸太不懂控制情绪,这样会不利于齐师傅康复。
我赶紧拉起了路宸,杨阿姨坚持说她来陪护,请我把路宸带回客栈休息。
走出医院,路宸带着我吃了顿这几天来最丰盛最安心的晚餐,又折回医院,给杨阿姨和师傅送了些吃的,我们就回了客栈。
但是客栈老板告诉我们,并未有客人退房,实在抱歉。路宸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困倦极了的他想小憩一下,他知道我要出去买些小礼物,说等我快要休息的时候他去济恩寺借宿。
我最爱逛街边小店,选了好多小礼品,想着这件要送给苏珊,那件要送给谭嘉楠,就在选的眼花缭乱时,电话响了,是路宸。
电话那端并没有说话,我待的地方恰恰是西塘最热闹的一条街,吵吵嚷嚷的,我只是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以为是信号不好,就挂了,又拨了过去,无人接听。
我猜路宸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去,他可能去济恩寺了,就悠哉悠哉的溜达了一小会儿回了客栈。
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吓了一跳,路宸栽倒在床边的地上,我赶快跑过去,上前去叫路宸,发现他正在发高烧。人在经历了过度的疲惫和紧张之后,彻底放松就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我用力的抱起路宸,使劲摇晃他,喊他,路宸迷迷糊糊的睁了睁眼,配合我的力量,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接下来的那一秒钟很暧昧,我们俩重重的一起倒在了床上,路宸搂着我。那是我们相识以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长这么大,我没有跟任何一个异性朋友有过过多的肢体接触,那一刻,我心跳的速度快的惊人。
我赶快用力挪开了路宸结实的臂膀,却又被他重重的揽在怀里,动弹不得。
我能够感受到路宸微微的颤栗,他在发烧,我微微的挪了挪,他搂的更紧,我侧过头,迎来的是他沉重的喘息,看到那张冷酷的睡脸,连睡着时都是那么英俊,只是此时多了份羸弱的病态。我狠了狠心,想着要赶紧去医院买药,用力的挣脱了他的怀抱。
“施翊……”
我转身时没听清路宸嘴里发出的声音,就听见后面的字是“yi”的音,他刚刚在喊我吗,可前面的字并不像心的音,我内心充满狐疑。没有时间犹豫,我走出房门时路宸带着些许哭腔含含糊糊的又说了一句:“施翊,别走,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