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吵嚷声渐渐大起来，声音里除了往日的散漫还多了几分欢喜。
北瑨的节日不及邻国卫国的多，却胜在热闹，现下便是上元，人人都喜欢这种时候，譬如她院子里的丫头们，再譬如她身后这一群同样呶呶不休的妙人。
老四说，若要将女子的嗓音拟作什么，那必然是冰糖葫芦上裹着的那一层蜜浆。可她身后这一串糖葫芦，却是夏日里飞满蝇子的。想到这儿，不由皱了皱眉，心道自己到底是从外头回来的，比起府里那位，实要粗鄙些。夏未初摇了摇头，方要叹口气，便觉头上一绺发被扯紧，力道大的叫那一块头皮疼得发麻。
这样的伎俩，已是寻常。若计较，不过落个苛待下人的名头。
她面无表情地换了只收继续支着下巴，微抬了抬眼睑，头上那力道又是骤然一松，身后的人面上隐隐现出一抹得意和嘲弄。夏未初眼底渐起微澜，曲起手指在楠木妆台上敲了敲，绿淙立即冲房里使了个眼色，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如此，便衬得屋外越发喧闹了。
“浦云，出去说一声，叫她们静静。”夏未初对着已被挤到屋里最角落的一个圆脸小丫鬟道。
绿淙继续给她梳着发，口里道：“主子不如叫绿芍去，这丫头办事利索。”
浦云刚抬起的脚又落下，怯怯的目光在绿淙和夏未初脸上徘徊着。围着炭盆的丫鬟堆里挤出一个模样明艳的丫头应了一声，随即一脸不耐地朝门外走去。
“不用，主子是让我去的。”浦云脸上还带着畏怯，眼里却透着些执拗。
绿芍那两弯柳叶眉顿时立了起来，鄙夷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是在府里待得时间长了些就敢在我面前叫板了？！”
夏未初微侧了侧脸，打断她道：“你是主子还是怎的？若要当个主子，我这屋里大抵是没有位置了，不若把你送到闵姨娘那里去可好？"她语气淡淡的，说出来的话却极苛刻。
屋子的丫鬟大都是闵姨娘在她回府后送来的，个个姿容俏丽，做个姨娘的位置也是绰绰有余，送到夏未初这儿来，无非是怕夏邑瞧见了威胁到她的地位，等了多年就要够到的权，再被旁的人分去了便如要割她的肉一般。送到复瑾阁来，看上的不过就是夏邑对夏未初的愧疚，又怎么会从这个离家多年的女儿手里要人。若再将人送回去，无非两种下场，不过一卷草席子送到乱葬岗亦或是发卖到妓院里去。
说到夏邑，夏未初也不由要嗤笑一声，她这个爹爹，自她娘死后便大有不近女色之意，哪里要防着什么功利心重的丫头。外人说他对发妻情深意重，夏未初心里却道他早做什么去了，非到人死了才这般模样，她那娘亲在天上是能看得到还是怎的。
回府来，她从未在丫头面前甩过脸色，如今这般，绿芍倒是愣了一愣，绿淙忙道：“不过是出去说句话的事儿，哪里要这般争抢来？既是主子开口，浦云，你快去罢。”
浦云抬脚出去了，绿淙又使个眼色，另叫一个小丫头跟着出去，院子里头方静了下来。分明，复瑾阁里都是这个身为丫头的说了算的。
绿淙回过头来，恰对上她在铜镜中的眼睛，深得似一口井，藏着她琢磨不透淡漠冷肃，镜子里的人儿唇角微微勾起，眼角眉梢酝起一汪浅浅的笑意，那张倾城的脸上便多了几分牵魂引魄的味道。这无端的笑意，却叫绿淙在暖如四月的屋里打了个寒颤。她隐隐觉得，面前这位自回府后便一直忍气吞声的小小姐似乎不一样了。
将军府的天，将变。思及此，绿淙心下已有了打算，只低头继续着手里的活，再不多言语，垂首老实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本分的丫鬟。可到底，也只是像而已，夏未初心里嗤笑一声。
梳洗后便是早膳，将军府里本就人少，当家主母死了，至于祖父早已不在，祖母尚在族里待着，并不曾到京来，故而她不在那几年便是闵姨娘一人独大，这却也有一点好处，譬如省去了请安这一件。
踏出房门时，院子里都静了下来，丫鬟婆子都似各司其守一般，只微抬眼觑她时眼底依旧有着不屑，夏未初微勾了勾唇角，跨步走了出去。
杀鸡儆猴，她们都知，却不知道她要杀得，可不止一只猴。
*
将军府的主子虽少，可地方却大得很。沿着道两排栽下名贵树木，华盖擎天，掩住天穹，树旁点缀几处不矮的灌木，大有曲径通幽处之妙。
拐过一处转角，便有脚步从另一处传来，两角湘色裙袂一隐一现便走出一人来，颇明丽的面孔上了妆，一颦一笑间现出几分撩人的妩媚来。
夏未仪浅笑着缓步走来，仪容姿态活脱脱便是个大家贵女的模样，哪里见得半点庶女的模样。
见两人要走同一条路，夏未初眸子一眯，抬脚便换道。时候不早，明争暗斗并无好处，何必平白费口舌。却不想，有人不叫她顺意。
夏未仪见她要走，笑道：“妹妹换道做什么？这条路到府门近些，总不好叫哥哥等久。再不然，”她眸子一眨，眼里便似乎有盈盈的泪，“妹妹总不是不愿同我一起罢。”
夏未初站住脚，回身望着她，乌漆漆的一双眸子看不出喜怒，夏未仪不示弱地回望过去，以为她又该似上回那般一言不发地走开，却不料她缓缓绽开一抹冷笑：“原你是知道的，倒是我眼神不好，以为你是个愚笨的。”
“妹妹莫不是嫌弃我为庶女，不配与你一起？”她说着，眸子里的盈盈便要落下。
“你哪里来的哥哥妹妹，莫要乱认，我可担不起这名分。再一个，我不过说了实话，你又哭甚？我到底是个小姐，哪里似外头的二哥哥三哥哥一般见不得眼泪的。”夏未初唇角勾起的弧度似刀似剑般透着寒意，说出的话似冰坨子，字字砸得人说不出话来。
头顶细细碎碎的阳光落下，她的面容在光影下恍惚不清。
“主子何必，万一大小姐……”浦云怯怯地开口，亦步亦趋地跟在夏未初身后。
“怕她们作甚？到底我还占个嫡女的名分。”她不以为意道。毕竟，连死，都不怕了。
她一身白衣，在日光下似仙，可心里，却住了一个魔。
辗转了多年，她不知“家”为何物，“父”为何人，“痛”为何，“心安”为何。
一年一年，纵是再暖的心也会被漂泊的时光风干。
耳边的碎发遮住了她微垂的脸，还有隐在碎发下若有若无嘲讽的唇角。她习惯了用嘲讽的微笑掩下所有的情绪，就像再诚实的话，她都要盖上一层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