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堡土房內,林婉清的声音细若蚊蚋,脸上满满都是羞愤与委屈的表情。
她自幼被祖父如珠如宝地养大,虽非官宦千金,也是海商巨贾家的娇女,何曾想过要去行那等近乎“自荐枕席”的羞人之事?
更何况,天子虽威严英武,可年纪却是与她已故的父亲一般无二,与她想像中夫婿的差距恍如云泥。
林尚荣见状那是猛一跺脚,恨铁不成钢,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清儿,你莫要糊涂自误!陛下今年不过三十有四,正当盛年!你且想想,今日若不是陛下神勇,你爷爷我怕是早已被那王家小子害死,你也难逃闯贼魔爪。哪还能在此刻全须全尾地站著,与爷爷爭辩这些虚妄的脸面?!”
“你以为爷爷是卖女求荣的小人吗?这是为了我林家满门的性命,也是为了你今后的前程!陛下若能脱困,南狩金陵,重振江山,你我便是从龙救驾之功!若陛下有失,这天下还有我林家立锥之地吗?咱们林家那偌大的家业,在闯贼眼里就是一块肥肉!今日张家堡的惨状,就是明日我林家的下场!”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林婉清猛地想起傍晚时在祠堂看到的惨状。
虽然等她到时那位张家小姐已经被救脱困,但那少女被撕破的衣衫、惊恐的眼神,以及地上斑驳的血跡,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不敢想像如果陛下没有来,这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会经歷什么样的绝望。
林尚荣见孙女脸色发白,知道她听进去了,语气转为低沉恳切:
“清儿,你想想,陛下这一路,可曾亏待过你?他贵为天子,却与你同乘一骑,护你周全,不曾有半分轻薄。这等恩遇,已是殊荣!如今陛下身边仅有王公公、倪大人寥寥数人,正是需要贴心之人照料的时候。你若能得陛下青睞,不仅是你的造化,也是给了我林家一条通天之路啊!”
“你且记住,乱世之中,能护得住你,护得住我林家周全的,才是顶天立地的依靠!”
最终,对家族命运的担忧,以及內心深处那丝对英雄的朦朧憧憬,压倒了一切。她咬了咬下唇,接过爷爷递来的热水盆,如同接过千斤重担,一步步走向那间亮著昏黄灯光的偏房。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自己鼓足勇气踏入房门,换来的却是朱由检一句不咸不淡的“我自己来”和“早些歇息”。
这轻飘飘的拒绝,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委屈、羞耻、惶恐、还有一丝被轻视的难堪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僵在原地,进退维谷,眼圈立刻就红了。
朱由检浸在热水中,背对著她,並未看见少女泫然欲泣的模样,只听身后半晌没有动静,水声渐歇,才觉得有些异样。
他微微侧首,用眼角余光瞥去,只见林婉清低著头,肩膀微微颤抖,捧著水瓢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那副强忍泪水的委屈模样,让他心头莫名一痛。
到底是现代人的灵魂占了上风。他意识到,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代,自己一句隨口的话,对林婉清而言可能就意味著天大的否定和打击,甚至可能影响到她乃至林家在队伍中的处境......
这可不是他见色起意,而是...嗯,林家到底於我有功,往后去了天津还要用他们来渡海,不能就这么就这么寒了人心。
“水……还是添些吧。”朱由检的声音放缓了些,依旧没有回头,只將手臂搭在桶沿,“这水温,確实有些凉了。”
林婉清猛地抬起头,泪珠还掛在睫毛上,闻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慌忙应了一声:“是,先生。”她小心翼翼地舀起热水,试了试温度,才轻轻沿著桶边注入,生怕溅起水惊扰了桶中人。
氤氳的热气再次升腾,室內安静下来,只剩下水流声和轻微的呼吸声。林婉清不敢再看,垂著眼睫,专注地添水,动作虽仍显生涩,却比方才稳当了许多。
朱由检感受著水温回升,打破沉默,找了个话题:“今日……受惊了吧?可曾伤到哪里?”
“回先生,不曾。”林婉清低声回答,声音还带著一丝鼻音,“多亏先生庇护,民女……毫髮无伤。”
“那就好。”朱由检指尖在温热的水面轻轻点了点,语气里少了几分帝王的疏离,多了些坦诚,“今夜之事,非你之过。你出身大户人家,本是该被妥善护著的姑娘,如今跟著我等顛沛流离,已够委屈。这伺候人的活计,本就不该由你做,並非是你做得不好。”
“陛下......”
朱由检抬起手,摇头说:“不必称陛下,此处非紫禁城,在外行事当谨言慎行,你祖父林尚荣是识大体之人,林家商船纵横海上,熟悉天津至江南水路,往后南行,少不了要借重林家之力。”
这话直白坦诚,没有半分帝王的迂迴试探,倒让林婉清悬著的心彻底落了地。她原还怕方才的窘迫会让家族失去陛下的信任,此刻听朱由检主动提及后续倚重,便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陛下始终记在心里。
她放下水瓢,屈膝行了个浅礼,语气也稳了些:“祖父常说,覆巢之下无完卵,能为先生效力,是林家的福分。若有差遣,小女与祖父定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倒不必。”朱由检轻笑一声,指尖划过桶沿的水渍,“乱世求存,先保全自身,才能谈后续。你且记住,往后跟著我,不必再勉强做这些违心的活计。”
林婉清猛地抬头,看著朱由检宽厚的背影,鼻子一酸,顿时是百感交集:“小女...谢先生体恤。”
水添得差不多了,朱由检感觉疲惫缓解不少,便道:“好了,你也辛苦了,下去歇著吧。告诉王承恩,我这里无需再伺候。”
“是,先生。”林婉清盈盈一礼,端起空盆退了出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门扉轻轻打开,又缓缓合拢,屋內再次只剩朱由检一人......
本来应该是这样子的。
谁知正在朱由检刚刚哗啦一下从木桶站起的时候,那合上的门扉又“啪嗒”一声打开了个小缝。
“啊......抱歉先生......”
少女去而復返,羞涩的捂著眼睛,五指却忍不住微微张开了一条小缝,紧张的呢喃:“对不起...先生,小女忘了问,明日…我该做些什么?”
朱由检动作一僵,迅速坐回水中,只留肩膀以上在水面,水溅了一地。
一时间,朱由检有些哭笑不得,这姑娘……是故意的还是真忘了?
“明日……”朱由检清了清嗓子,儘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贼兵今夜不至,明日恐有大战,你们不必参与防务,只需跟著你祖父,帮著照料伤患,清点物资即可。”
“是,小女明白。”
嘴上说著明白,但少女却愣是没有一点走的意思。这让朱由检顿时觉得有些棘手,浑身不自在起来。
毕竟现代人的思想实在让他做不到如原主那般视少女如器物般理所当然:“你,还有何事?我要准备休息了。”
林婉清顿了顿,似蓄力般,终是开口:“如果...不是违心的话...小女可以继续照料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