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扪心自问,此次亲自赶一趟远路来见七殿,真的是非做不可的紧要之事吗?”
“自然!”
“那比起镇守城中安稳人心又如何?”少年道,“征询七殿之事,飞鸽传书一类未尝不能带回音信。”
一时只忍不住想大力反驳,然而被阿修拉抢了话去,百里安不禁张口无话。毕竟他白白费心劳力下去,赤城的种种事端依然都未得到解决,事实无可争议。他此时要想说上一句违心话为自己撑脸面,最先捱不过的就是少年一副清亮亮的眼神,“如此您要是还觉得我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对,尽管与我吵上一架。”
硬把舌根压下,百里安回首叩问心底,只觉得一股无力之感欺上身来。他自己没再说话,是因为不得不承认阿修拉说的都对。
只说最近,要向七殿问事,他用驿使传达,快马能在七日之内带回消息,就是普通书信往来,迟些也不至于捎不来定神兽的下落。同样是此一段时日,比起奔驰在远离城池的荒路之上,坐镇城中才是他的义务所在。原本城中越是动荡不安,代城主就越是应该坐在主位上主持事务、安定民心才对。说到底他贸然奔出赤城,或只是假借为民谋福之名,满足自己想要抛却一切出走一趟的心愿。
是的,出走!
追逐着阿修拉无羁无绊的影子也好,骑着马就这样奔跑下去被炽热的沙海掩埋了也好,他早已不想呆在赤城之中受气受累,日复一日睁开眼来就要勉力应付那些心不向他的臣与民——要能早一步对这份祈愿坦白接受,他也不至于彷徨无措到现在,才被别人一语道破。
自己打心底里不愿去做的事,再怎么努力又怎么可能做好?
幸而有一个直言不讳的阿修拉在。其人所言莫不如醍醐灌顶,到这时慢慢打开了他自怜自哀的心结。
何其可叹,明明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却还强颜欢笑说绝对可以。明明已经对一城猜忌诽谤无所不用的恶民生出了弃置之心,明明心底深处或已满怀怨艾,他却还在忍耐,劝服自己说只要姑且努力地勉强下去,眼下孤立无援的状况就会有所改观。
然而,跨过东西交界,那座血红的摩多阎罗心脏之城愈发与他疏离起来。其中悠悠众口不仅曾逼死了他心灰意冷的兄长,现今更步步紧逼地扼得百里安自己难以喘息。
他所真正怀揣的愿望是什么呢?找到定神兽救赎城民?
七殿的眼睛好似早已穿透他的自欺欺人,所以才给了他一个如此意义不明的回答。
近处……近处。
想要把不堪重负的自己先救赎起来,他始终不得以逃避终日。迟早有一天,他要站到那堵埋葬了兄长的赤城红墙近前去,选择是步前人后尘落得叹惋一声,还是真正挺胸抬头地破浪而进,就此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如此凝神想了足足有一刻多钟的功夫,百里安的沉默长久得令阿修拉惴惴不安起来,以为对方在生闷气。直看到小主人抽回神思,侧头对自己露出一笑,亲切平和得还是往日的样子,他才终于放心自己的口舌并未白费。
“谢谢你的教训,我听进去了。”百里安温言说,“不如这样,我们在此地多住上几天,正好关内热闹,我还有些东西要托你到市镇上卖个好价钱。”
讨价还价也算是阿修拉的一项绝技,把这任务应承下来不难,但听百里安的意思,他自己并不愿去凑集市的热闹:”少主怎么安排今后几天?“
“唔……至于我嘛,正好窝在房里补个觉。”百里安说到做到,当真衣服也不经换,就势滚倒到床榻上去闭目养神了。不过一时也难以睡着,他正闭着眼睛,突然对身旁少年咕哝了一句,“说真的,我倒越来越觉得,阿修拉你变得和往日不同了。”
少年自忖着,他也就是这副贱模样了,还能有什么不同?
却听百里安悠悠然道:“先前以为你是一匹养不熟的白眼狼,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扑上来咬我一口的。现在倒发现你总是绕着我跑,又关心这又提点那,婆妈得好似挂在我身后的一条尾巴。”
语声刚落,他睡着的床榻就被踢得一震。
果真这厮是个不好惹的,百里安暗自吐吐舌头,忙支使气哼哼的少年离开此间,去另一间拿要变卖的物什。
阿修拉照其指示翻箱倒柜,最终找到被三挂梅花锁小心封存的漆盒一只。少年将其托在手心左看右看不忍释手,不住又犯了盗宝者见奇爱之的毛病。想这百里安也是胆子奇大的人物,在摩多阎罗盗贼横行的荒野上经行这么多日,竟然敢于把如此一看便知的巨富用物时时随身带着。这要是被哪路道上兄弟不慎着了眼,失却财物事小,恐怕他这一个人都将被视作上好的肉票而被盯上。
“——找到了没有?”
百里安只见小东西磨蹭好半天不见人影,不住远远地催促一声。
阿修拉应声而返,眼神灼灼地瞧着百里安掏出钥匙,一挂一挂地把梅花锁挨个卸下。这梅花锁芯一个分作五瓣,一挂就当有五重锁扣,连封三挂可见其中藏纳的物品何等重要。他这类鸡鸣狗盗之徒见了上梅花锁的东西,要不整个兜走,兜不走的只得机警掂量一下得失,最后知趣地趁夜离开。只因为解锁实在费事,指不定蹲在当场捣鼓到一半,闻讯而来的打手就将你抓了个现行。
“磕嗒”“磕嗒”,漆盒在百里安摆弄之下连发两声,细齿咬合终于全数放开。其人不急不缓将盒盖一揭,阿修拉则满心满眼期待着里头现出什么异世瑰宝,然而一见真物他便未免傻了眼。
方方正正一块玉章,上首透雕的是引脖展翅欲向九重的火鸟一只。要说精巧也是精巧,雕琢的匠人真是费了心思,叫背向弯曲的鸟颈与长尾相接在一道,拢成了一弯供人提起的玉柄。
“你倒来看看,小小一个赤城城主的印信,制得并不比十三国哪一个国主逊色吧?”百里安自顾自得意道,还特意指了指其上那只鸟给阿修拉看,“而这便是如今将摩多阎罗闹得天翻地覆的定神兽。”
这一些阿修拉都知道。何止是知道,他自恃为土生土长的沙漠住民,还比后来才至的百里安更有资格评说这玉雕上的定神兽雕得不够入神。不过见其兴致满满,他也不便当头泼人冷水,只得敷衍地点了点头,复而又问,“少主不会是想把这玩意变卖了吧?”
“怎么,这有什么不妥?”
先不说一城之主自己牵头把印玺卖出去是何等滑稽之事,阿修拉扶了扶额头,接着耐起性子与百里安说道买卖中种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像这块印章,摩多阎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正经商人一看到此物就要通报官兵,就是放之黑市,一多半人也因为担不起风险而不敢收下。”
“那总还能有敢收的人吧?”少年听他话里没有说死,眨眨眼尚留一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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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们掌事的出来。”
承乾关的铁匠铺只有一家,不接民用生意,单以打造长枪短剑、钩戟棒叉一类驰名。因此来来往往纵然不是清一色高头大马的汉子,至少也是一身精实的练家子。打铁的成日里见着武人,猛一听耳边熟门熟路的一声,于是应和着停下手边活计道,“那请往里边……”话说了半溜,一抬眼却不见起头说话的人在哪里。
“你们掌事的,现时还是一个刀疤脸的驼子么?”
循声再望,打铁人揉揉被汗湿的眼睛低头下去,果然只见说话的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子。他坐在铁炉边上,小屁孩冷着一张脸站在自己背后三五步远的地方,两人堪堪头顶平齐。“我说小东西啊,带你过来的大人在哪儿?”好在手上不忙,打铁的对着炉火大半日,此时正好抹下一把汗来调笑几句,权当做了消遣,“谁告诉你刀疤脸驼子的事?他待小孩儿可凶得紧,小心别被他抓到手里,胡渣扎得你一脸疹子!”
也亏得这个打铁的多话,阿修拉听前头还不确定,听到爱用胡渣子滚人小孩的馒头脸,他可算确定了那刀疤驼就在此间。于是不必废话,小少年撇下独得了一愣的打铁人,自行穿堂入室,熟门熟路地一脚踢开铁匠铺后首一道破门。
“干什么吃的?!不知道里头在谈正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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