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多阎罗”——亦称“火焰炙烤的沙海”,生命在岩缝微雨中坚强求生。
这一日临近入夜时,大地突然咆哮如雷。万丈沙尘平地而起,凭疾风烈火之势由东向西滚滚而来,眨眼的功夫就逼到了南北狼邪。但此后的一夜始终风平浪静,静得人心神不宁,静得沙漠中心、赤城内外,一个个都人心惶惶的。
等到夜中,为代城主所号令,一班屯兵终于大着胆子鱼贯出城,手里拿些铲叉之类的工具连夜把黄沙覆盖的旧商路挖了个底朝天。一名少年奴隶由此才被人从埋沙里一把拎了出来,当时轻得好似只剩一把骨头,摸起来则从头到脚都是冰冷僵硬的。叫行医的掰开眼皮来看过一眼,话也不必说,他便被士兵扛起来扔到附近的乱葬坑里匆匆收拾了。
不过仅仅面朝下躺了一时,那把骨头动了一动,之后竟晃晃悠悠地从死人堆里竖了起来。
瞥见这一幕的过路者没被吓掉半条命去,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出去失声大喊:“邪门了!邪门了!东边有诈尸啊!”
这一叫一闹,不止引来了官兵,也招致了一批刚到不久的人马向这边注意。
“驾!”
立时策马扬鞭,以白马轻裘者为首,一干人等调转方向朝出事的地方奔驰而去。
听见马蹄声近,少年初醒时的迷惘尽去,一下子警觉地站了起来,仰头朝尘土扬起的方向观望。
沙漠里走商的一贯只养骆驼,马匹吃水厉害,还要费水刷毛,是城里那些大官人才眷养得起的。听这蹄声清脆劲健,钉的马铁想必也不会是半生不熟的货色。
“小东西!”来人转眼间下马落地,最前头的那一个一阵疾走不停,竟是直直朝着自己而来的:“嘿,叫你呐——别跑别跑!”
越是叫人别跑的,结果往往就越是惊动了人。少年只被叫得脚跟定了一定,一瞪眼看清那个正大步向自己趋近的人——白发,白肤,白的裘衣裹挟着一个浑然白色的影子,当时便如同见了鬼似地跳起来一阵疯跑。
冷不防地,却撞见自己身后齐刷刷站着一排勒马而待的骑兵,早已在此恭候多时的样子。
“早教你别跑!”
少年连退三步,赶紧再掉转方向,眼见着那得意洋洋的白色人影近在身前,终是前无路走,退无可退。索性逃走无望,少年壮了胆子举起手来,颤颤巍巍地戳着眼前这道白影哆哆嗦嗦道:“……妖……妖怪你别过来!”
始料未及,“噗”地一声,那对他一顿围追堵截的白发白肤之人反倒自己先笑了开来:“本少爷长得天姿殊胜相貌不凡,如今倒要被你这块黑炭认成哪路妖怪?”
这一句话倒也管用,傻奴隶瞪着前人说话间呼出的缕缕白气看了许久,终于相信了眼前这家伙是人。不止是一般人,看样子还是个不愁吃穿的贵胄子弟。夜里天寒,小奴隶赤着双脚,穿的还是烈日下搬货时所着的几缕破布。而眼前这名外貌奇异的大少爷套在身上的是一袭蓬松柔软的大白裘,光是看着成色就要价不菲。
少年缩了缩脖子,一时也不知是觉得冷多些,还是害臊得多些。终究还是冷得多些吧——先前急着跑动时还知觉不太出,现下在夜里站定,只觉得凉意嗖嗖地沿着脚底心往脊背上窜。一回又一回地,他的眼神不住地向那袭看来暖和无比的裘袍瞟过去。
瞟得次数多了,心软的少爷郎看不过去,连问手下人里谁有能御寒的衣物。偏偏这队人一个个左右四顾,谁都不兴匀出半片布料来照顾下贱的奴隶。直气得当主子的一个跺脚,干脆自己解了袍子的一半,敞开来招呼冷得哆嗦的小少年往里头钻一钻,想是能避一时也是好的:“瞧你这样,好不容易从沙暴里逃出一条生路,莫名其妙在这儿被冻死了岂不是冤枉得很?”
冷极了的人哪里有心思再作假惺惺推辞那一套,小东西当即哧溜一下,一条泥鳅似地挨过来靠紧取暖。也不止满足于一时暖和暖和手脚而已,小奴隶在大裘里头没安分上多少时候,立马便弓起脊背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里挤兑人,大有得寸进尺之意。
只当他是贪暖,好说话的白裘少爷总是能让就让。但让到一刻,脖颈处突地被抵上一寸寒凉。好在他镇定不乱,用眼角的余光瞥下去,只见手持锋刃的少年奴隶眼露凶光,恶狠狠喝道:“不准多话,不准回头,否则我现在就割了你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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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要的东西不多:一匹喂饱了的快马,足够三日用的食水。
骑兵队慌张了一阵,最终只派出一骑匆匆忙忙地回城置备这些,余下的全部虎视眈眈地与手持人质的少年对峙着。不出几盏茶的功夫,少年要的东西确实被驼在马背上如期而至,然而那一匹单骑伶仃而去,回来时却领来了浩浩荡荡三批人马。
“代城主人可安好——?”
远在半里开外,遥遥的喊话便从夜风中飘摇而至。发声的定是个武艺精熟之人,只闻那一喝声振长空,势如厉箭,直穿入少年耳里还有一股震迫耳膜的余力。
不妙,阿修拉暗自冷汗凝出。
粗粗一扫眼前,足有百多人从赤城方向乱蹄奔来。黑压压的人阵未及近前,一番浩荡声势已先压人三分。
“叫他们都退开去!”见势不妙,他发狠地往肉票脖子上划拉一道,叫鲜血迸裂在人眼前,呼啦呼啦地流得欢畅。卫队亲兵果真吓怕了,又是吹哨又是打手势,使出浑身解数招呼后来的救兵赶紧停步。然而偏有人执意不理,眼见前方情势有变,一条人影突然“驾”地一声提速猛冲,更急更切地破风而来。
“叫他退开!退开!不然我杀了你们主子!”
阿修拉疯狂叫嚣起来,小刀锋口寸寸吃进肉里,终于令白裘少爷疼得喊出了声。他喉口破了一道口子,声音自是嘶哑无力,听来模模糊糊是一句:“伯父救我!”
似正是他求援之音将落未落之时——奔马驰过身侧,长剑吟啸而至。
疾动宛如流星坠地,骤停却又似落叶无声。在摩多阎罗还有谁人能把马控得这样好?少年来不及想。他惊惧的眼睛一开闭之间,那人持剑,已然以冷冽的姿态居高临下挑起了他略略突起的喉结:
“要你的狗命,还是要你那些亡命用的破玩意儿?”
扔下小刀俯首跪地,少年奴隶几乎不假思索地束手就擒。
突变来得太快,比得原本只是那一时一瞬剑刃与刀锋何者为先。既有眼下如此尘埃落定的一幕,不论看未看清过程如何,总之少年拙劣的用刀比起此人奔马拔剑的神乎其技,显然还差出了太远。十年苦练,加之百年也不一定修得到的天赋异禀合起来,或许才能与其比肩一二。
听其话音,之前远声呼喝的那位武艺精湛者,脱不出便是眼前此人。
“陈亲王宝刀不老,神武非凡……”谄媚者忙不迭送上赞叹,却得了其人一个白眼,冷嘲热讽道:“那你看我这人老是不老?”
一身麻布素袍亦掩不住的风神俊朗,当年与西界狼王歃血为盟的东人义弟何止是不老,更该说是年当三十,风华正茂。
“你就是陈亲王陈白桦?”原本正乖乖地被人捆绑手脚,少年闻听他人如此称呼,突地起了劲挣脱,“那城主在哪儿呢?我方才分明听见有人问城主的安康!”
“你小子还有脸问?!”绑他的卫兵一听火冒三丈,刮了他一大嘴巴子不算,当即扭着他头硬生生朝向另一边,要他看清楚了那一边血染白裘的惨状,“代城主好心好意,你竟把人给伤成这样!我看你丫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说,还把自个儿的良心都吞了!”
受难少爷原本没有受过多少苦楚,当时疼得话也说不上来,但还是舒展着眉眼朝这边摆了几回手。
卫兵的拳脚停了下来,只先前那一巴掌打上去,已经引得一股血流顺着少年破开的嘴角潺潺而下。但连肿起来的半边脸也不捂,少年不知心及何处,抬眼痴痴问眼前人道,“你喊那家伙作代城主?那城主呢?公子他……公子屠苏怎么样了?”
闻者具皆一愣,紧接着便只觉背后阵阵泛凉。
鸦雀无声的场面难捱得很,人人自危之下,谁都忙不迭紧闭口舌不言不语。连那先前教训他一二的士兵也别过了眼去,唯恐和手下发话的灾星牵扯不清。
近十年来,“公子屠苏”这四个字在摩多阎罗是绝然的禁语。事到如今竟还有半大小儿如此惘然无知地将其挂在嘴边问东问西的,难道就不怕招惹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