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又耽搁上好一阵,一颗由铁盔蒙罩的头才从五层多高的城楼洞口探了出来。
这一问问得奇怪。代城主肤发皆白,在黑夜里看来是尤其醒目好认的,这岂不是明知故问?虽怀着一身犹疑,阿修拉还是回了卫兵话说:“代城主回城来了,还不快快把城门打开?”
“那代城主现在何处?”
只以为卫兵是人在高处被风沙刮得看不真切,阿修拉没多警醒,而百里安更是浑然不知身涉险境。心想或许是自己靠得太前,少年城主控着马再退后几步,退到卫兵视线可及之处,还扬起手来招引了他的注意。
“嗖嗖”两声,一双利箭照着百里安胸口直直射来,幸而白马早一步被破风所惊,一扬蹄长嘶,挣扎间将人摔下马来。百里安虽吃了些沙土,却险险避过一劫,当时便被急行而至的阿修拉护到了沙丘背后。
“百里氏实为妖星降世,祸乱我赤城安定和宁,如今人人得而诛之!”
下三滥的偷袭一击不成,城楼上首传来了一番听似大义凌然之辞。阿修拉一惊之下,旋即明白城里这是起兵变了,不由得高声回喝:“你们听凭谁的统领?”
“陈亲王代行天权统御上下,定能保得我一方太平!”
“陈亲王……”百里安先时还只是惘然,现一听得这个名号,两行泪流乍然倾泻而下,“伯父待我如此之好,为何结果终究还是这样……为何终究还是这样!”
阿修拉又如何能解其叩问,不过看着旁人泪如雨下,自身默然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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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安虽未受伤,但在城前大哭痛哭了一场之后,心力俱皆耗尽。高烧自后半夜猛地窜了起来,拖累他的身体就此一溃千里。阿修拉试过他额头的火烫,诊出的话也尽是无奈:“全是一股气泄了。”
药石难解心病,而百里安偏巧并不是一个心坚能扛之人。尚在西凉本家做少爷时,熟知他的人也都说:“四公子的性子如此软弱,日后怕是要被白帝当弃子丢到一边,就像屠苏公子那样的。”
这句话好似一句不详的预言,从他蹒跚学步时摔了一跤嚎啕大哭,一直说到他行大礼时惊慌失措弄翻祭酒,最后的最后,终于还是在时势与人力的共同推助之下应验了——
彼时,摩多阎罗日陷割据之乱。南北狼邪数度联兵犯境,趁着西海鲛人鞭长莫及,狼邪人携地势之优,横生吞并之心。当此之急,西海国的鲛皇紧需一个外族傀儡代其在干旱之地援持,时候也不必长,撑过调兵不及的最近一两个年头就算大功告成。而百里家刚好多出了一个爱哭鼻子的孬种。两者一拍即合,以屠苏之后仍以百里家统御摩多阎罗为由,顺顺当当将方及十五的白帝四子送去西界,名为封禅,实则与流放无异。
便就是那封禅的名号,因为顾忌狼王百年之后威仪不减,也只得是半将不就的“代行城主”而已。百里安这个与狼血浑没有一丝干系的外人里外尴尬,地位尚不及当年入了赘的屠苏那样,可在狼王诺下一举立为城主。然西海有意让步,中漠那一班放肆野民却不见得领情。百里安此去正如羊入虎口,端得是一个凶多吉少。
只不过,万事恒有变数。百里安单身赴任这一程,最大的变数莫过于他孤身而来,而今却再也不算是孤单而返。多了一个阿修拉长随左右,他好险算是在城门偷袭时捡回一条性命,其后虽突然高烧不退,也姑且能在紧张的流亡途中得到些许照顾。
阿修拉心知赤城之外这方圆百里是多么蛮荒的地方,风大沙走,缺水少食,如此下去病可见不得好。少年咬咬牙,于是抛下百里安那匹认生的白驹,光靠自己一匹驿马驮了两人,趁着夜色浓黑掉头回承乾关。半夜三更将铁匠铺的门敲得砰砰乱响,来开门的伙计谨慎十分,只将小格子窗开了一线,看清楚来者是一黑一白两个少年,这才哈欠乱打地回里屋通报。
今夜无月,阿修拉的心也跟失却了光照的大漠一同沉入了阴影。由伙计通报是最不得力的选择,照刀疤驼这人的性格,一旦知道来的是两条赤城兵变落下的丧家之犬,十中八九是不会开门惹得自己一身臊的。到那一时,好生敲门不得,阿修拉不免就得使上一些龌龊手段了。
但没想到,伙计一晃回来开门,竟恭恭敬敬地迎两人进去歇息。
鸿门宴摆在面前也得硬着头皮往前,阿修拉将佩刀妥帖收纳在身侧暗袋,扶着烧得人事不省的百里安,一步一步进到灯光昏黄的居室之内。里头刀疤驼眉头皱紧地坐着,身旁竟还立着一个女人。
女人年纪不轻,虽是徐娘半老,标志的鹅蛋脸依旧可见当年的俊俏。她与刀疤驼两人内里俱着白色寝衣,只外头各自披着不同外套。这情状叫阿修拉拾起记忆,一审时度势,即刻换了个人似地收起一身煞气,仰头甜甜叫了句:“嫂子!”
“嗳!”他确实没认错人,女子受用非常,笑颜逐开地迎向门前。而刀疤驼委在后头的身子缩得更小,眉头也皱得更深。
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刀疤驼在外辛苦挣钱,一多半是为供养自己这位得来不易的婆娘。就凭他那刀疤脸和罗锅背,连个寻常家的女人都嫌弃得把眼别去一旁。奇倒也奇了,世上竟还有这么一个姿色中上的女人肯随了他好生过日子。年轻时狂喜难耐,他真恨不能把天下最好的都拿来孝敬枕边,就是女人再无理取闹,他也是什么事都随着婆娘的意思去。不觉间这么多年过下来,婆娘是老了,姿色不比从前,可自己也老了,早就与同一人过成了习惯。就是被说成妻管严,什么他被家里的河东狮牵制得服服帖帖,他也都认了。因为真要离了糟糠之妻,他还真不敢想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
阿修拉何以不知道刀疤驼是个怕女人的,众沙盗每每分赃,就数他整日在那喊“这个我家娘子喜欢”、“那个我婆娘非要不可,你们谁都不要和我抢”。一直奇怪刀疤驼的老婆是个何等人物,到今时机缘巧合,可算是见到了真人。
“嫂子生得面相真好,脸盘圆润有光,实在是个有福的。”阿修拉半真半假地夸道。
女人抿嘴直笑,甩着袖帕叫自家男人把眼调过来看,“小东西嘴巴这么甜。大驼子啊大驼子,学着点拍马屁的功夫,看见没有?”
她嫁与刀疤驼亏了自己标志的长相,但却收获了一个争气到底的男人,说到底也是天作之合。只有一桩不够完满:两人十年之前就没有一个孩子。
阿修拉进来时特意观察过了,屋里的碗筷都只一式两份,连桌旁的凳子也都只摆了两只,恐怕十年之后这依然是个两口之家。早先那打铁的说法中不也透露出来,刀疤驼爱逗弄小孩的习性没改。少年那时便猜,他多数是人近中年仍抱不得一子半女,由此才对别人家的孩子格外寄托了许多。老夫老妻多年落不下个一子半女,实在是打心里喜欢小孩。
不过——阿修拉接着想到,自己这假孩子也就哄哄人开心罢了。刀疤驼知道他是个怎样底细的人,少不得也与妻子支会过一二。
若是如此,这女人还敢面色如常地与自己闲扯家常就已经胆识不凡,更不必提看样子还是她一人做主放得他和百里安进得门来。刀疤驼缩在后头不敢轻举妄动,结果张望的眼神也好,试探的问话也好,全是他妻子不着声色地办下来的,“小东西啊,我看你背上驮着的那位,是不是就是赤城的新当家?”
“是当家还是乱贼,恐怕还要看嫂子能否收容一夜。”阿修拉一边说着,只觉得背上少年烫得越发厉害。再也顾不上与前人只是初见,他赶紧卸下百里安,和女主人一同帮扶着将之放平在民家简陋的床铺上。伙计打来凉水,女人小心擦拭,热度这才慢慢有了消退的迹象。
问也不必多问,不管刀疤驼心里拿的是什么主意,他这婆娘是一心向着失势的代城主去,八匹高头大马都拉不回来。
也不是阿修拉对百里安信心全无,他是实在看多了赤城里人人忌恨代城主的样子,此时突然见了关中一介民妇如此倾心相待,实在忍不住想探一探缘由。一问之下,女主人不禁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代城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