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百里氏四子，贸然来此见过七殿。”百里安已先一步委地叩首，看少年直愣愣杵在边上，不免狠拉他衣袖一把。
这一扯可算不巧，藏在里头的细瓷香插就地摔了出来，一摔裂成了三四块。也不用百里安再拉，阿修拉面红耳赤地跟着矮下身来，胜在他脸黑，就是羞赧得很也看不大出来。
“手脚不干净！手脚不干净！”蓝鸟多话，叽叽喳喳地飞在众人头顶聒噪了半晌，这才引得贵妃椅上倚着的美人眉头一动，懒洋洋地睁开了眼。
阿修拉见其眼瞳，竟是一汪蒙蒙然如磨砂琉璃的碧色。碧眼的西界人也有，但从不得如此之深，也无有目前蒙着的一层薄翳。就是这层翳令阿修拉电光火石般想起，他曾在往时见过同样目障轻纱的眼珠，且是一式一样呈碧琉璃色。
那是一趟路上截货所获颇丰之后，沙盗们兴高采烈，特意留待最后一个撬开这趟货里最大最实沉的一只木箱。但里面不是财宝，也不是能吃的食物，甚或连能喝的水也不是——只有一条人首鱼尾之物被对折了身体绑好，赤身裸体地蜷在满箱的咸水里。
一看到生人的脸自上挨来，人鱼惊吓而又警觉，张嘴咬断了最先探手过去的人三根指头。老头领见过的世面多，一把扯下前头哇哇痛叫的冒失鬼，再往阿修拉肩背上一记猛推，直把他推到人鱼最跟前去，呆愣愣地与其对望。
他自己吓得心口乱跳，但见那蒙翳的眼睛霎时平静下来，碧色沉沉地，静得好像树荫下染有淡淡青色的夜月。
水族本非沙漠之物，不管这人鱼是什么缘由被转运到此地来的，奇遇也就那么一回。老头领只说此类水族不会伤害小孩，但论及原因，他也是答不上来。
因为这桩事，阿修拉从此记得了这样的眼睛代表着什么。说繁可繁，说简也扼要到不过四个字：非我族类。
但看如今正在眼前的这一位，不仅没有鱼尾在后，容颜也似人一般清丽雅致。往大了说，便道是其姿容绝美更甚于人也不为过。只是那碧眼扫过自己时，异样感还是一瞬时密密麻麻地攀上了阿修拉的背。
“白子，大人问你身边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唤叫什么名字？”美人只打手势，话是蓝鸟张嘴问的，问得阿修拉恨不能把脸埋到地下去。百里安照实答了，换得其人杏眼圆瞪，蓝鸟见了伸伸脖子，比拟主子惊讶的声调尖叫：“护身符？哦呀，哦呀，手脚不干净的叫护身符！”
要不是手上没有石子，阿修拉早就一下打飞这只臭鸟了。他敢打赌那后一句是蓝鸟自己添上的，左一个“手脚不干净”，右一个“手脚不干净”的，错是自己在先不假，可也不带这么叫人难堪的呀！
“白子带着护身符来见七殿，求的到底什么事，快说！快说！七殿困了，七殿还要睡呢！”
臭鸟只知道主人的美梦被搅和了，哪里晓得百里安与阿修拉两个几乎足有两日没有合眼。最近一回凑合着睡下，还是在臭气熏天的驿站里将就的。但看百里安倦容满面，却依旧是恭恭敬敬地道明来意，“百里唐突找来这里，就是想借大祭司的通天之力查一查赤城定神兽的下落。”
”这么说，摩多阎罗的大鸟不见了？“
蓝鸟怪叫一声，而白衣祭司蓦然而起，吓得它扑扇蒲扇翅膀飞到更高处去了。阿修拉目光追随着站起走动的大祭司，眼见其临至池边站定，还以为这是将要施展法术的阵势，没想到其人从鸟嘴里接了一把鱼食，不急不缓地在这等时候喂起了脚下一池锦鲤。
正大失所望之间，彼世宗大祭司的两道唇齿微微开阖起来。几次无声挣扎之后，一道堪堪能辨听出来的语声才算被艰难卓绝地逼了出来：“……我的鱼近来吃不下东西，你那迦楼罗，害得。”
祭司长发委地，白衣胜雪，原本是男女莫辩的长相。阿修拉一心希望其是个女子，但听那话语嘶哑低徊，竟是无法从中辨认出性别来。
“赤城已是万般零落。唉，百里没顾好自己不说，还不慎让动乱波及至此，心里实在惭愧。”听百里安说得恳切，阿修拉只奇怪他为惊扰到祭司的鱼道歉什么，却不知这位七殿大人有两大所爱，一是百里本家白帝城的点心，二就是这池红黄黑白各色混杂的鲤鱼。“单单为这些鱼日后还能悠游而乐，百里在这儿恳请七殿助我一回，哪怕就是透露一言半语，也好早日把定神兽迎回原址。”只要围着这两样下功夫，百里安最后总能说动这出尘脱俗之人回头去沾人间的气味。
果不例外，大祭司不理摩多阎罗死伤多少，但心疼自己的鱼心疼得厉害。只等信手撒完最后一把鱼食，她再托腮想了一想，还是兀自朝百里安伸来一只手，想是问他要东西的样子。
趁少年城主往衣襟里翻找的功夫，阿修拉瞥见此人向上摊平的掌心，竟是光滑如一板浑然天成的白玉，不见有丝毫掌纹。
“一切麻烦七殿了。”百里安最后掏出来的东西，原来是特意从神罗监里取来的一条锁链。当初还困缚过阿修拉一时，上头点点血斑与锈蚀混杂在一起，也不知是小奴隶身上流出来的，还是更久之前迦楼罗鸟挣扎所致。
七殿握住锁链，鸟儿在众人顶上打着旋飞，嘴上不停道：“作孽，作孽！谁让你们待大鸟如此不好。”
鸟语方落，大祭司松开五指抛却出去，叫那段锁链跌进鲤鱼池中，咕咚咕咚地沉入水下。
未曾见到迦楼罗的赤羽金毛，一滩触目惊心的蓝血却先从水面之上浮现出来，其后飘飘荡荡地晕染散去，而一张苍白浮肿的人面渐渐轮廓凸显。
明知水里映出的都是假的，百里安眼见浮尸在前，还是腿脚发软地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阿修拉……”知道随从胆大，他张口唤身侧少年，转头却见其正着了魔一般，眼神空洞洞地直盯着水面。又反复叫他几声，好不容易见他眼里回了分神采，却想不到他那盯视反而变得直勾勾的，一甩开百里安便往池水那头迎去。
“阿修拉！”
唤也再唤不住，眼睁睁地，百里安惊恐万状地目睹少年一头栽进水底。谁人知道七殿能勘世事的鲤鱼池能有多少古怪，一池水被人蓦然砸开一口，倒仿似自有生命般扬头昂首起来，将少年整个身体吃了进去。连层浪花也不曾飞溅起来，阿修拉坠落进去只得了池水一瞬激荡，接着便是一连多时死沉无音。
百里安急得欲要伸手拨水，手臂刚一伸出就被祭司握死，摇首示意他勿要轻举妄动。
“那阿修拉……”
“——我来。”
亲自涉水试了深浅，祭司七殿一晃也沉浸入水，确实没费什么气力便把他要的人一胳膊捞了起来。
沙漠中人都是旱鸭子，阿修拉莫不例外，头面刚一出水便不住呛咳起来。就是一汪算不得深的池塘也够他折腾半死，真不知道先前的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般扎进水里的。
然而更想及不到的是，大祭司捞他起来，原来并不是为救他出水。
刚呼到一口救命气，少年还来不及向少言寡语的大祭司道谢，便突然见那绝美脸孔上浮出了一缕轻笑。心神被此撩乱，头脑浆糊一片的阿修拉这就被其一手压进水底，用得是无以抗拒的力道，纵使他用尽气力扑腾手脚也无半分用处。
水深之处，那之前摄去他心神的浮尸又现了出来，一张面容惊恐扭曲着，奇异的是自己见着却不害怕。那面容近了再近，近到极处几乎要吻着他的脸颊时，突地一下，终被后来的黑色叉戟交错穿刺。新的血流与他瞑瞑中流下的泪水交融流淌在幻觉与现实之间，他此时才终于听见声音，熟悉又陌生地唤着他的姓名：
“阿修拉……”
念法还是相同，但他到今时才第一次从水下听人唤起。七殿的语声变了，变得如其温柔的注视一般轻缓柔煦：“你龙语里的名字，究竟是谁为你所起？”
原有如此宛如天籁的声音，只可惜惟能于水下歌吟。
少年尽其所能想要说话，想要把那些翻滚咆哮着要从他身体里奔驰而出的东西都吐露出来，但水上的光晕已经近在咫尺，一双纯白无垢的手破开阴影往下探寻，正急着迎接他回到地上——
“阿修拉！”
一抓住他瘦削的肩膀，百里安一举拉他上岸，两人皆是心有余悸地回望向那池无波无澜的怪水。
七殿过一会儿才怡然自得地从中浮起，笑容隐隐地，也不急着到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