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第一次来到方府,是一个初秋的晌午。
街边贩夫走卒熙熙攘攘,一派繁华,道边不时出现一幢幢红墙灰瓦的宅子,一般的高大气派。她坐在轿子中,轻轻撩起轿帘的一角,打量这个完全陌生的帝京。
轿夫走了很久,终于拐进了一条巷子,在一座宅子的角门边停了下来。门前已有婆子在等候,上前打起轿帘,将知味扶下轿子。
知味被婆子引进宅中,方府的格局颇为大气,一路花木葱葱,虽已入秋,也未见落叶,可见被人料理的极好。
婆子走到前厅门前便站住了脚,不多时,一个高挑的丫头从里面打帘出来,对知味一个万福,道:“夫人和小姐刚刚用完午食,正在内厅说话,请小姐进去。”婆子连忙陪笑道:“有劳白露姑娘。”说完上前替白露打起帘子,自己却不敢进。
白露也不做声,只是引着知味进了前厅。知味目光一瞥,只见厅内布置的甚为雅致。当中挂着一张泼墨的山水,数张太师椅分置两边,红木的茶几并不算新了,擦拭的的油光发亮。可见是平时待客的地方。西侧另开一门,放了一张四折的花鸟屏风当做隔断。知味尚未走到屏风前,便听得里面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道:“今日这道鸭子汤怎么做的这般咸,害的我好生口渴。谷雨,再去给我续些茶水。”
白露领着知味绕过屏风。正对屏风的是一张硕大的圆桌,并着几只镂空方墩,午食想必已经撤下,桌上摆着几盘点心和两盏茶水,大约是方府平时用饭的地方。
一个窈窕的姑娘背对知味坐在桌前,一手托腮,皓腕上带着一只白玉镯子,一头乌发梳的甚是利落,看穿戴想必就是方家小姐方知趣了。上首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并未十分发福,脸上挂着几分笑意,正托着茶盏用茶,应当就是方府夫人了。
刚刚被唤作谷雨的丫头正要捧着茶盏出去续水,正撞见白露领着知味走了进来,连忙福身行礼。白露径自走到方夫人身边,欠身道:“夫人,小姐来了。”
知味连忙向方夫人屈膝行礼,方夫人虚扶了一把,笑道:“好孩子,快让我好好看看。”
知味被方夫人拉倒身边,仍是低着头。方夫人细细打量了片刻,笑道:“生得好生清秀,要把你妹妹都比下去了。”
一旁的方知趣正好奇地端详知味,听闻这话便笑道:“那娘可不许偏心,有了姐姐便不疼我了。”知味羞得不知该说什么。
方夫人笑了笑,对知味道:“一家人不要这样拘束,我来说与你认识。这是你妹妹方知趣,比你年幼两岁,被我惯的不像样子,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说完笑看了女儿一眼,方知趣在一旁顽皮地噘了噘嘴。
知味此时才得以细细打量这位方家小姐,只见一张鹅蛋脸,五官生的甚是秀丽,唯独眉毛是男子般的两道剑眉,倒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姐妹二人相互见了礼。
方夫人道:“适才领你进来的,是我的大丫头白露,以后你在府中有什么事情就去寻她,她若偷懒,你告诉我,我来教训她。”立在方夫人身后的白露向知味行了一礼,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
方夫人又道:“你妹妹房中有两个丫头,一个谷雨,一个芒种,你没带丫头来,看看哪个有眼缘,我来替你要了去。”知味忙道不敢。
一旁的方知趣笑道:“如此我便替姐姐做了主吧,我看芒种的秉性与姐姐合得来,就让芒种伺候姐姐吧。”说完冲屏风后喊了一声,方才出去续水的丫头和另一个圆脸的丫头一起走了进来。
方知趣对那圆脸丫头道:“芒种,从今日起你就在姐姐身边伺候。”那圆脸丫头连忙称是,向知味行礼。知味见这丫头一脸憨厚,当下放心不少,伸手将芒种扶了起来。
方夫人等她们主仆相见完,又道:“我那儿子如今在书院念书,不在家中住。老爷今日去朝中议事了,等回来再与你相见。”知味称是。
方夫人用了一口茶,见安排的都已妥帖,便对芒种道:“大小姐今日累了,你带她回房去好好休息,想吃什么就叫厨子做了送去。”
知味谢过方夫人便随着芒种向外走去,走到门前,方知趣冲她眨眨眼睛,道:“姐姐今日好好休息,我明日去寻姐姐。”知味点头笑道:“好。”
芒种在前带路,领着知味从前厅绕过,向北穿行而去。前厅之后有一片竹林,竹林之后的中厅是方家老爷方甫同的书房,中厅过后是一个简单的花园,当中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最后才来到起居的后院。
芒种似乎生性内向,知味问什么就答什么,此外一路无话。来到后院中,也不向知味介绍各人的住处,只是将知味领到西侧的厢房前,打起帘子等主子进门。
知味也不多问,低头进了门。细细打量,屋子被布置的甚是雅致。
正对门放着一方小几和四只方墩,几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一侧的屋中是妆台、床铺,另一侧的屋中有一椅一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案后挂着一幅兰亭序的临帖,虽与原帖并不形似,但笔意行云流水,甚是潇洒,帖后并无落款,不知是何人所临。
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进门时被婆子接下,已被送了进来,知味打开看了一眼,将其中的几册书卷取出,置于案头。其余的拿到了卧房之中。
卧房靠墙放着一对梨木柜子,知味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匹衣料。芒种伸手接过包袱,放进柜中,对知味道:“夫人吩咐了,明日叫针线婆子给小姐裁衣。”
知味嗯了一声,转身坐在了妆台之前,妆台上已然放了一只雕工质朴的匣子,里面是一支簪子和几对耳环,虽然样数不多,但每一样都用料十足,十分坠手。
知味向铜镜中看去,镜中人眉似远山,目含秋水,生的一副好皮囊,只是眉目间总带着三分愁意。知味不禁叹了口气,她为何来方家,自己是早已知道的。
转过年是京中大选秀女的年份,方家小姐方知趣明年恰好到了年纪。方家老爷方甫同在礼部任职,方夫人娘家家底殷实,膝下又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爱惜的紧。虽说嫁作皇亲国戚不失为是个筹码,然而当今圣上年岁已高,太子之位仍在空悬,朝中局势尚不明朗,方家怎舍得用女儿去赌。于是方甫同才找了一户同族远亲,将知味过继了过来,改了名字当做多了一个女儿。对外只声称是早年庶出之女,一直在原籍替方甫同服侍高堂,如今才接了过来。年后送进宫中,既不落人口舌,又能替方知趣挡上一挡。
知味轻叹一声,将自己从家乡接来,以方家小姐身份相待,不过是为了做方知趣的替身罢了。这些厉害方家上下只怕没有猜不到的。
想到这里,知味抬头看了芒种一眼。却见芒种仍是呆呆地垂首立在一旁。知味本就话少,没想到遇见一个比自己还要闷的,不由得无奈道:“芒种,帮我将床铺了,我乏得紧,想躺一躺。”
芒种听闻,扭身便去铺床,随后服侍知味躺下,将顶上的帐子放了下来,便轻轻退了出去。
知味大约是一路乏得很了,虽然心中仍是千头万绪,合上眼倒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知味一觉醒来,只见外屋的桌上已掌了灯,才知自己已睡过了晚饭时分,心中觉得有些不妥。
将芒种唤进来,打水洗漱了一番,刚刚梳洗完毕,就听得有人敲门。知味唤芒种去开了门,只见白露端着一只托盘走进屋中,冲自己行了一礼,道:“夫人见小姐车马劳顿,吩咐我将晚饭送来。”知味连忙谢过,白露又将府内的起居时间与知味细细说了才起身离开。
知味心中默默记了一遍,这才坐到桌前,只见盘中放着一碗白粥,两个奶馍馍,另有各色菜品七八样之多。知味举箸尝了几道,只用了一碗粥,便吩咐芒种收拾了去。
一时无事,知味在屋中静静坐着,看着窗棱上的灯影摇摆,有风吹过,远处树叶的摩挲之声如同一声声轻叹。
长夜漫漫,这是她来到方府的第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