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中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从宫门口走到了京城最热闹繁华的一条大街上,虽然天气不好,但是出来夜游的人还是很多。正是晚饭时间,各家酒楼和饭馆里都挤满了客人,有些人从城东跑到城西,连问了好几家饭馆都找不到一个空座。
谢无衣跟着萧执安进了一家外面规模看起来算是高档的酒楼——五味斋,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大厅里正对面的楼梯上方挂了一块大大的匾额,上书: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楼上顶热闹,时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和鼓掌声。
“殿下,这里没座位了。”谢无衣四周一环顾,哪还有空座。
“去楼上。”萧执安朝楼上神秘地笑了笑,取出身上的一块牌子,上面是酒楼里的预定牌子,店里的伙计赶过来把他们二人领到了楼上相应的包间里。
楼上布局精巧,一桌桌都是被屏风隔开的,且每一个隔间里面都装饰精雅,临窗摆放梅兰竹菊,可爱盎然。他们经过的那几个包间里都是被七八个年轻人包下的,年纪看起来相仿,十几二十岁左右,少有一两个面相是稍大的,言行举止文质彬彬,坐在一起聊科举的话题。这么一帮人聚在一起,谢无衣对他们的身份猜到了几分。
两人进入旁边的隔间,萧执安坐下来,从托盘里取了一只茶杯放到面前,对东张西望的谢无衣一斜眼,吩咐道:“斟茶。”
“遵命,大爷。”谢无衣咬牙切齿,面上却呵呵傻笑,乖乖把茶倒好,再递过去时,萧执安伸手来接,她又把茶杯迂回到了自己嘴边,挑眉毛挑衅对方。萧执安眼一横,她立马怕了,赶紧还回去。
萧执安喝到了热茶,舒展笑颜,对谢无衣这种早就以下犯上不知道无数次的行为采取了纵容的态度。其实他主要还是在谢无衣怕自己这件事上感到挺满意,她肯听自己话就行。其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必斤斤计较。
谢无衣给自己默默倒了一杯茶,“殿下,我饿。”
“叫主子。”
“主子,我饿。”
其实,那只是一句随口说出的话而已,可是当萧执安惊讶地听到谢无衣声音软软无力叫自己“主子”时,他顿觉得莫名心神荡漾。连带着脸上的神情,也逐渐明朗开来,宛若风雪初霁,天朗气清,好心情啊。
谢无衣却是相当迟钝地反映了过来,差点把茶杯啃了。尤其是看到他一脸享受的表情,恨不得掀桌:我靠,我什么时候成你奴才了!我是你救命恩人!
“这不是带你来吃饭了吗?”萧执安傲娇地说。
“我怕你毒死我。”
“我为何要这么做?”萧执安眯起眼睛。
谢无衣梗着脖子道:“因为你全身上下都被我看光了,我还看过你吃药发作的样子,我还为了救你吸过你大腿上的血。你最狼狈不堪的样子全被我看过了,像您这样爱惜羽毛的美男子,我觉得会很难把那一段屈辱的过去给忘掉的。”
“多谢提醒,我现在想掐死你。”萧执安的音色在颤抖。
茶杯子里水在隐隐震动,水波粼粼,谢无衣脖子一缩,赶紧跑到萧执安身边给他揉胳膊,絮絮叨叨道:“殿下不要动怒,小谢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请求殿下,不要忘了救命之恩。您看连条狗都有报恩之心,我不求殿下以身相许,只是别把小谢卖了就成。您要是觉得小谢有利用价值,您尽管说一声,小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绝对的忠心耿耿。就是求您,别把小谢当便宜货,利用完就扔。”
萧执安原本还气得火冒三丈,结果低头一瞥,瞧见她眼中受伤的神情,那种挥之不去的笼罩在他心头的忧伤,再次熟悉地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于是,对她的怨气再也生不起来,萧执安明白,这是一种不忍心。有怜惜存在,却不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没到那种程度,以她背离传统女子十万八千里的言行举止来看,他根本没把她当女人看待。
充其量,就是个有趣的人。但也不忍心,伤害这样单纯无害的人。萧执安想了很多,最后总结出,这一切烦恼的来源都来自于自己的善良。父皇教导他,为君者,切忌优柔寡断,切忌妇人之心。他该自省一番。
可是,他问:“你怎么会这样想?”难道在你一个小无赖眼里,我堂堂大朝太子是如此卑鄙无耻、背弃信义道德之人?
谢无衣也是实诚:“人生艰难啊,大哥,我得防。”
萧执安不悦了:“我也防?”
谢无衣头点的很快,萧执安更不快了,对自己的想法也产生了怀疑。他向来喜欢讲实话的人,可是朝廷里阿谀奉承、笑里藏刀的人数不清个数,他很难听到大实话。如今有人肯对他说实话,他却不高兴了,一点也不高兴。
他开始怀疑自己,难道也是一个喜欢挺好话的上位者吗?萧执安心里烦透了,冲谢无衣发火道:“我几曾害过你,你需要防我!”
谢无衣被他不同寻常的气势一吓,莫名其妙地朝他看一眼,坐回到自己位子上,端着茶杯目光看窗外,声音弱弱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这是我爹教我的。除了自己人之外,我都得小心防着。”
“也包括我?”
“您又不是自己人。”
刹那一愣,萧执安面上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尴尬,是啊,这个道理谁都懂,自己到底在不痛快什么。他叹了口气,终究放下架子,语气放软道:“那你说说看,谁想害你。”
见他不生气,谢无衣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有几分惆怅。她反问道:“那你说说看,那个金丞相为什么要在朝堂上提起我?我跟他又不认识,他凭什么这么做啊!我可是要交白卷的人呐,他这么一提,我要是落选了,那该多丢脸,我还怎么在京城混下去!”
“这件事的起因,在于白寒川。”萧执安正要说下去,忽然隔壁间响起了一个高亮的嗓音,也在谈论这件事,“不知诸位听说没有,今日朝堂之上,丞相大人向皇上亲自举荐谢无衣,引起朝中震动,极有可能影响科举的结果。”
“隋游兄,这件事我从我舅舅那儿听说了,说起来,丞相才是白寒川的岳丈,推荐的不应该都是自己人吗?怎么会如此重视一个外人呢?”
“我倒好奇谢无衣是何许人也,得当今丞相如此垂青。”
“我也想问,这谢无衣到底是什么人啊?这几个月我老是听说他的名字,却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他也不来参加这样的聚会,根本无从知晓此人,太神秘了。”
“其实这件事,跟白寒川有关。听闻白寒川投了顾翰林门下,气得金丞相六亲不认,这金丞相和顾翰林的关系大家也都知道,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我觉得丞相此举,多半是出于一时气急,才提了谢无衣。若论真才实学,我还是佩服白寒川,他的排名可都是在江东三子之前的,连白集珞他们都得甘拜下风。至于那谢无衣,闻所未闻,不好判断。我只听说是顾翰林看过他的答卷后将他提上来的,原本是白寒川第一,这里面,不好说。”
“方隋游,你就算想巴结白寒川,也不用这么贬低人家谢无衣吧,按你的意思是说,谢无衣瞎猫碰到死耗子了?怎么说都是赢了白寒川的人,本事肯定不小。你看看你,好心好意接近白寒川,他都不搭理,像这样清高自负的人,马失前蹄是必然的。”
“你……孟广彦,你把话说清楚,谁想巴结白寒川了!我只是佩服他的才学,何曾有过这种龌龊的想法!你不要血口喷人!”
“大家不要吵,不要吵!我们有缘能成为同窗,将来都是要一起共事的,现在闹翻了,对谁都不好。况且还是为别人闹翻,太不值得。来来来,喝杯酒,消消气,一杯解千愁,预祝三日后殿试,马到成功!”
“成越,多谢你的好意。然而,与这样恶意揣度别人心思的人同桌,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告辞!”方隋游重重扣下酒杯,脚步匆匆出了隔间,然而隔壁有两双关注的目光跟随在他后面,无法让人忽略。
方隋游回过头去,看到那间包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人端方大气,威仪自生,一个少年秀丽,笑眼弯如月。少年正朝他招手呢,看得他也是尴尬的无地自容。他在门口朝两人作揖行礼,歉意一笑,便离开了。
谢无衣望着那道下楼的身影傻笑道:“我喜欢他。”
萧执安怒道:“为什么!”
“耿直啊!跟我一样是老实人。”谢无衣一派天真地说,随后就埋头吃东西。她全然不知道,此时萧执安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也正因为这一段机缘巧合,方隋游这块耿直顽固、又臭又硬的石头,被谢无衣扔到萧执安面前,萧执安没踢走,反而打算把他捡回东宫,细致打磨,终成一块良玉。
于是,有了后来的一些有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