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丑姑娘从外头回来后,总是在他醒着的时候对着他讲话,仿佛有一辈子讲不完的话似的,嘴巴一停不停地在动,一边说还一边笑。他会觉得烦,就躺在稻草上,闭上眼睛养神。这个时候那个着急的声音又出现了,丑姑娘拍打着他的脸,见到他充满怒气的眼睛张开时,又会如临大赦般地松口气,莫名傻笑,擦着眼角。
溪山书院一别,他不想带上这个累赘,所以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留下,转身就走,尽管听到身后愤怒的大喊大叫声,他也不想去理会,只是心头一阵堵塞,眼前闪过那一双彷徨又忧伤的眼睛,那种深海似的忧伤,他读不懂,也从未见过。
回到京城后,他尽量不去想那些糟糕的经历,午夜梦回时,却总在黑夜里听到一个凄惶的声音从邈邈的远处传来。他躺在一片厮杀后的悬崖边上,灰色的天仿佛沉重地要从上面坍塌,他的眼里有血,看到的天半边是猩红色的。树丛后面有窸窣动静,从那里走出来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张望,将一具具尸体翻过来,捡走他们身上的东西,当那只脏兮兮的手摸到自己身上那块黑玉里,她的手也被抓住了,“呀!还有活的!”
这个场景不断在自己梦里重复出现,直到最后,再次闪现溪山书院里她被扔下的情形,黑夜隐没她的黑发,却将她那一双泪光波动的眼睛照得格外明亮。他总是会被惊醒,满怀愧疚地再也睡不着,挑灯坐到天亮。
他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没有人值得他念念不忘,即使是一个救过他的丑陋不堪的姑娘。影七和影八找到自己时,还带着一张交易的契约书。那几个惨不忍睹的字体他竟能静下心来认真看,从署名的三个字才知道她的名字。回到京城后,有次下了朝,无意间在几位官员的交谈中听到那三个字,关于她的谜团再次萦绕不去。
太子府进了刺客,一团糟,那些事也就抛之脑后,没空去想。
再后来,影十一带了一些消息回来,说有个书生正到京城来,要找他。那个人和青九凤有关系,身上被下了冰蚕毒。与影七影八交换了眼神,心里明白:应该就是她了。等待的那几日里,心情没以前那么沉重了,似乎隐隐期待见到那个人。
可是等了几日,也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他索性不去想。后来没想到,再次见面,竟然是在神捕司。他险些没认出门口那个清丽的少年,只是那双泪光闪闪的忧伤眼睛,令他一下子确认是破庙里的丑姑娘。
人世间的因缘际会,错综复杂,如当头一棒,总是让人哑口无言。
“好了,我来问问你,”萧执安推开趴在他肩头哭泣不止的谢无衣,皱眉问道,“青先生为何要你找来我?”
谢无衣抽抽噎噎地摇头。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理会他对你说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也都不要做,你与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萧执安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交给她,“这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与契约书上的分毫不差,在全国各地都可以支取银两。你拿着钱,离开京城,不管去哪里,总之不要回京城。还有,把名字改了。”
谢无衣愣愣地接过银票,又还回给他,拒绝了他的好意:“我哪儿也不去,我昨天才刚买了一套房子,准备在京城长住呢,我不想再过居无定所的生活了。有个地方安顿下来,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事。我还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萧执安微微吃惊,他见识过她连死人的钱都敢偷,如今一万两银票放在她面前竟然能够做到无动于衷。且不管她是转了性了还是如何,一想到她复杂的身份,他就一肚子火:“我还没问你,你一个女人去参加科举做什么!”
大哥,那完全是阴差阳错好不好!参加科举的谢无衣不是我,是老狐狸给我下的套,我答应他还不是为了找你。我现在连自己是魂穿还是身穿都不知道好不好!谢无衣心里叫冤道,站在那里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被家长训话。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一旦被揭穿,后果将有多严重,死还是最轻的,”萧执安看到她圆圆的后脑勺,顿时放轻了语气,“我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罔顾法纪的人。”
“现在不就见到了。”
“这不是儿戏!”
“那怎么办,要不我现在去死,”谢无衣抬起头,却是笑得一脸娇羞,像只小绵羊蹭到萧执安身边,抱住他的胳膊把自己的脸放上去,满脸痴汉笑,“喂,你生气是不是代表你在担心我啊?我好开心啊。”
“放开。”萧执安早就见识过她更不要脸的时候,所以也就没大惊小怪,就是把她的脑袋硬从自己身上推了出去,还不忘掸掸袖子。
“哎呀,我自有我的办法。过不了多久,男版的谢无衣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啊就只剩下正版的谢无衣。”谢无衣打得一手好算盘,得意洋洋。可是她忘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在日后,她就会体会到人算不如天算,转角处总会遇到几个阻碍顺利进展的奇葩,将她的人生带偏到不归之路。
萧执安持一脸怀疑。
谢无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啊荡,满眼都是一个人,他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萧执安被她看的浑身不自在,本来想要让她离开京城的,但是事没办成,心情还弄得很糟糕。他想马上离开这里,被谢无衣叫住:“啊!对了,我听说你被刺客行刺,有没有受伤啊?”她跳下秋千,跑到自己跟前来,想要扒开衣服检查伤势。
青天白日里,萧执安被憋红了脸,甩开她的手,整理整理衣衫,将兜帽重新戴上,将脸遮盖在阴影里让她无法看清自己的神情时,才闷闷道:“我没受伤。”
“那就好。”
“我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多余的话。
“嗯,”谢无衣重重点头,朝他挥挥手,既不舍,又期待,“以后常来玩啊,反正你认识我家了。”虽然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找来这里的。人“嗖”一下子就在眼前消失,谢无衣羡慕完人家的轻功,才想起来:哎呀,忘了跟他要解药了。
其实,人还在门口,没走。萧执安特意看清了墙上挂的牌子——青梅胡同三十四号,才放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