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谢无衣身上的睡穴自动解开,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外头的天还很亮,前方被一堵红色的高墙挡住,越过黑瓦红墙,抬头就是隐在云里的琉璃金瓦,高阁红楼,天空一派清明,澄净的仿佛一汪平静的湖水,会令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汪干净的湖水会照出地面上一切的倒影。然而,一只鸟划破了这份平静。
“哟,你醒啦?”一个熟悉的声音跳入耳朵里,谢无衣一撇头,正瞧见唇红齿白的薛梦正坐在另外一张椅子上,端着茶杯喝茶,笑容满面。她自己正则睡在一张椅子上,稍微一动,浑身的酸痛感袭来,骨头快要散架了一样。
谢无衣好不容易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小幅动作地舒展四肢,等到四肢百骸得酸麻感逐渐退去,她才慢腾腾回头,问薛梦:“我怎么会在这里?”
见她一头雾水,薛梦解释道:“这里是内务府。你在考场上晕倒了,被人抬到了这里,我是来负责看着你的。”
谢无衣一愣:“那我的考试资格是不是取消了?”她摸摸自己的脖后颈,那里的疼痛感比其他地方强烈,也还没搞清自己是怎么晕倒的呢,她只记得自己趴在案上睡着了,后面的事情就全不知晓。不过这也是庆幸,总算逃过科考的一劫了。
“那当然,出了考场,考试结果就注定了,”薛梦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道,“况且你是在开考前晕倒的,一个字也没写,落榜是注定的了。还是回家,三年后再来吧。”
“太好了!我现在就回家!”
谢无衣激动地跳起来,把薛梦吓呆了,这个人莫不是疯了,落榜还这么开心?他出于好心,再次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你还年轻啊,有的是机会。再说了,丞相大人那么倚重你,你又和太子殿下那么熟,肯定会有出路的。对了,你多大?”
“二……十、十六。”谢无衣差点高兴地昏了头,把实话说出来了。幸好眼前这个大人没注意,看他也挺好心的,不会怀疑自己吧。
“哦,原来比我小好几岁呢。”薛梦忽然面容惆怅,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是诚恳的微笑,对她道,“谢兄弟啊,当官不是唯一的出路,这条路虽然很多人想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把大好的年华花在这里,不知道哪一天是出头之日,还不如去外面的大好河山看看。”
“那当然了,当官有什么好的,我就不想当官,”谢无衣连连点头,却看见薛梦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忧伤的阴影,她忍不住好奇问道,“薛大人懂这个道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京城当官啊?我看你是向往外面世界自由的。”
薛梦背着手望天,苦笑了下:“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去了。有得必有失,这是无法避免的。”他回头看谢无衣,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在她的背后看到了无数道灰蒙蒙的白光,与一个人影重叠在一起,面貌熟悉,笑容久远。
第一次在吏部见到谢无衣时,未觉得。这次给他的感觉却大不同,谢无衣昏睡的那两个时辰里,薛梦望天,望云,望威仪的宫宇,也会望几眼熟睡的谢无衣,睡梦中毫无防备的她,眉心却总是皱得紧紧的,年少稚气的脸上总有一种抹不去的忧伤。
薛梦索性就不去看,心里又升起淡淡的失落,好端端的一个陌生人,不过两面之缘,怎么就勾起了自己拒绝回忆的伤心事呢?原本要忘了的,却再次一一浮现,历历在目,无论身处何处,那些不太美好的过去总是入影子般伴随着自己。
“薛大人,我现在可以走了吗?”薛梦想入了迷,被谢无衣推醒。他怔怔地看着对方,仿佛从未见过似的受到了惊吓,他几乎要伸手去摸对方的脸。不过他马上恢复了意识,忽的从幻想里跳出来,面色恢复了平常,缩回了手,“现在殿试应该结束,考生们都出宫了吧。大人们马上要过来这里阅卷了,我送你出去吧。”
“谢谢薛大人!”
谢无衣高高兴兴地跟在他后头。
薛梦心事重重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提醒她不要在宫里东张西望,要是碰到什么人物就糟了。谢无衣乖乖应下,却还是止不住满心的好奇。
见她像个小孩似的,薛梦拿她没办法,走回去抓着她的手腕,让她跟紧点。她没有拒绝自己,薛梦心里融化一丝甜,他问:“上次你说你没有家人,是怎么回事?”
谢无衣愣了愣,仔细看了一眼薛梦清澈的眼睛,才答道:“我的家人都不在这里,我和他们失散了,我是流浪到这里的。”
“你不打算去找他们吗?”
“人海茫茫,仅凭我一人之力,要找到他们很难。所以我就想,等我有了能力,想到更好的办法,再去找他们,你说是不是,薛大人?”
谢无衣感觉到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力道忽然重了好多,面前的薛梦神情灰暗,眼睛里充斥着她看不懂的东西,仿佛是黑烟般的,遮住了他原本的澄澈。她感到害怕,想要挣脱开,动静惊动了薛梦,他歉意一笑,主动松开了手。
“那你的办法是?”
“抱大腿啊!”谢无衣虚假地笑笑,心里的恐惧还未完全散去,她加快脚步走在薛梦前头,倒着走,对他说道,“我说是找靠山,如果我能认识一个厉害的人物,有权有势还有钱,那方法不就多了嘛。”
薛梦道:“那你已经成功了,因为你受到了太子和丞相的器重。”
“谁这么有幸,能同时受到太子和丞相的器重?”
这时,有两个华衣男子走近。高大点的是二皇子萧执锐,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年轻点的是七皇子萧执乐,笑起来眉飞色舞,像一位浪迹花丛的翩翩公子哥。这两人都有一双“皇室冠名”的招人的桃花眼,即使是颜良端正的二皇子,十步不近的,那一个目不斜视的眼神往半空中轻点,也是天涯白雪里的姣好风月。
薛梦赶紧拉谢无衣一起恭敬行礼:“参加二皇子,七皇子。”自己一个从六品的无名小卒,估计这两位大爷都是不认识自己的,薛梦报上自己的名字,省得他们问了,“微臣吏部掌固,从冯侍郎门下,薛梦。”
萧执锐听到他说自己是冯正秋门下的,记起朝堂上他接过自己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些。再去看旁边的另一个人,穿的不是官服,也不是内臣服,在宫里随意走动的,不免起疑。正要问呢,被七皇子萧执乐抢了先:“这个人莫不是那个丞相亲自举荐的谢无衣?”
说起这件事,还有另外一桩事在前头。当初评定界州三甲的时候,阅卷官将白寒川评定为第一,谢无衣第二,钱棠傲第三。某日翰林顾壮经过,随手翻起他们的卷子来看,看到谢无衣的卷子时惊为天人,把他调到了第一。丞相金广麟听说后不爽了,批评顾壮越俎代庖,科举的事不是你管辖的范围。奈何内阁里顾壮是资备最大的,金广麟都得排老二,顾壮把卷子拿给皇帝看,皇帝赞赏了一番,安慰了金老二,不要再为此事争执了,否则会让人觉得丞相在帮自己的人。当然这后面半句话是别人说的。
如今这局面全都倒了个转。金丞相要力荐谢无衣,金龟婿白寒川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地被传出来拜到了顾翰林门下。也不知道事情是真是假,闹到了朝堂上,就算是假的,那也就成真的了。今日举行第一场殿试,各方都挺关注,看戏的人也多,总之就是热闹。
毕竟,金丞相主动在皇帝面前提携谁,那还是头一桩。不邪乎的,都要被传成邪乎了。那个不知道从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无名小子,一下子在朝堂上出了名,还是以这样的方式,也没多少人羡慕,因为大家都是聪明人:棋子嘛,一时有用罢了。
萧执乐早就想看看那个可怜的小子是谁,今天正好碰上了,他还不赶紧打量!从外表上看起来,平凡无奇的一个,长的没白寒川俊,个子也不高,才到自己胸膛,虽说才十六岁,但也不至于这么瘦弱不堪吧。
阅遍花丛的七皇子很快又瞧出新鲜来了,他先是盯着谢无衣的脸看了会儿,然后又盯着薛梦的脸看了看,拍掌道:“你们两个怎么都长得这么像女人!”可不是嘛,朝中官员里要么是糟老头,要么是糙汉子,整天上朝要面对他们,可糟心了。
可谁曾想,在这里还能遇到长得比女人还秀丽的男人,这个薛梦,杏目丹唇,肌肤若雪,比宫里的小太监还清秀无数。还有这个谢无衣,胜在眼睛有神,就是呆了点。要不是他们一个是吏部小官,一个是科举考生,他都要误会他们是女扮男装。
二皇子萧执锐一听,不悦了,这个七弟又在犯病了!
当场,薛梦的脸色吓得惨白,搭在谢无衣手臂上的手微微颤抖,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前面两位皇子。倒是谢无衣,钦佩地看向七皇子,又开始犯花痴:不错嘛,这个七皇子,总算不瞎!长得也帅,就是没我家冰雕成熟稳重。
小鲜肉,她不感兴趣!
“考生不都在大殿考试吗?怎么到内务府来了?”
听到二皇子这样问,薛梦收拾镇定,急忙解释道:“回二皇子,这位考生在考试前晕倒了,太子命人抬到了内务府,由小臣看管。估摸着考试结束了,小臣正待他出宫。”
二皇子点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你到底是不是谢无衣?”萧执乐问。
“小的,小的正是谢无衣……”话还没说完呢,七皇子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如雷入耳,身子前仰后翻,那叫一个花枝乱颤,为何弃疗,最后干脆靠在萧执锐肩膀上,捂住肚子继续笑。可怕的狂笑声折磨着二皇子金贵的耳朵。
二皇子嫌弃地弹开他:什么毛病,怎么又发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