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由于这位天子常日混迹军营,不少将士已经认得他那张挂着一副短硬髭须,颌角分明,可称英武的年轻面貌。
再说了,能让傅讨虏在前引路,除天子、大督,此次东征之人还能有谁?
于是沿途将士纷纷挣扎起身,注目行礼,刘禅则屡屡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安歇。
一处靠山壁避风的缓坡,聚集了约两百余名士卒,正是白日攻坚铁索关时伤亡最重的一个曲。
此刻他们刚从前军领了吃食,许多人却只是捧着陶碗发愣,罕有人吞食下咽。
火光摇曳处,一名唤作杜迁的宣义郎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坎上,其人依旧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青色袍服,脸上是奔波留下的尘灰与疲惫。
与初来乍到时不同,经历过血与火洗礼,他与自己负责的这曲将士相处得已经很自然了。
见将士无心进食,杜迁在心底组织好了语言,最后深吸一气,以一口荆南长沙口音振声作言:
“兄弟们!”
“仗,打完了!我们赢了!”
刚从长安赴此,未开战时,“兄弟”二字他虽喊得出口,却终究觉得自己一个士子(寒士)与这群泥腿子称兄道弟,多少有些不堪。
而如今,其人虽再道“兄弟”二字,却是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不配与这群泥腿子称兄道弟了。
而他刚刚这几句话,虽还没能让将士们进食,总归还是让许多低垂的头颅微微抬起,茫然的目光开始微微聚焦。
那一身宽大青袍的宣义郎环视众人,继续开口:
“我杜迁晓得,大伙儿心里头堵得慌,吃不下饭。
“我看着壕沟里、关墙下,抬出来的那么多袍泽…我心里其实跟你们一样没,都压着块大石头!”
言及此处,其人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
最后在那十几个刚从壕沟回来,眼眶通红、身上沾满泥血的士卒身上停留片刻。
“但是,咱们得知道,咱们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流血,为什么死人!”他声音陡然拔高。
“咱们是大汉老兵,跟那些服役的新卒、辅兵不一样!
“咱们此来,是为诛叛徒潘濬!是为败鼠辈孙权!是为报咱们当年在荆州,在夷陵死难叔伯兄弟的血海深仇!
“但,这不是全部!
“陛下说得对!
“丞相说得对!
“大汉大乱三十年,天下打了三十年仗,还要继续打,但不能再打三十年了!
“以前我也跟你们一样,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但去年五月,陛下北伐亲征不过半年!关中,长安,便已全都回到我大汉手中!
“几个月前,西城,上庸,也被陛下率军夺回!
“现在,陛下带我们东征伐吴,孙吴门户巫县同样被我们一举夺下!
“我想,绝不只我杜迁一个人觉得,天下不久便要平定!只要陛下带我们继续打仗,不出五年,天下必然回到大汉手中!
“所以,我们现在流血,死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将来我们的子子孙孙不再打仗,不再流血,让他们能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跟父母妻儿团聚在一起!”
听到此处,一众疲惫、麻木、悲恸…种种复杂情绪萦绕的汉军将校士卒终于有些动容。
泥腿子们靠本能活着,大多就是为了一口吃食,为了几亩田地,为了女人子嗣。
但不能说泥腿子们就听不懂杜迁口中这番话。
总归有些人能听懂的。
天子与他们一起东征以来,从来没听任何人说天子在军宠幸妃子,也从来没听说过天子在军中吃食比将士奢侈。
反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常常跟将士一个锅里吃饭。
而且…天子这么金贵的人,今日同样出现在战场上,虽然没有跟他们一样上阵杀敌,但天子驾船出现在大江上,甚至直接与敌船接弦,谁敢说一定没有被吴人击败,甚至擒杀的风险?
这样的天子说出来的话,将士们总归是愿意多相信几分的。
那宣义郎见自己这番言语竟真有了成效,一时挺直了腰杆,用一口长沙口音继续道:
“今日这一仗,咱们打掉了吴狗倚为长城的横江铁索,打垮了叛徒潘濬,孙权宗亲孙韶、孙俊麾下的吴贼精锐!
“巫县已成孤城!
“不出三日,那城中吴人,还有被孙贼胁迫,不得已与我大汉作战的荆州弟兄,便要擒住那叛徒潘濬,出城降我!
“陛下已命水师直插秭归夷陵!
“报仇雪恨,光复荆州,你我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