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那一刻起,十根手指就是顾为经身体的一部分,他熟悉到几乎忘掉了它们的存在。
而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了如何去操作它们。
顾为经的意思是说,每一个普通人在清醒的时候的多数时刻,都在运用着自己的手指,但在人们从桌子上拿取杯子的时候,会留心指关节是怎么弯曲,肌肉是如何收缩与舒张,掌中的五根手指是怎么相互配合的么?
通常上述的一切,都是在自然而然的状态下进行,它们都只做为“抓取”这个意识的一环存在。
在用手指画画的过程之中,年轻人开始重新理解他的手指。
顾为经就仿佛从出生以来,便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开始第一次尝试着用自己的双腿走路,相当于一个因为久坐在书案之前,身体肌能出现劳损的患者再一次尝试着重新舒展身体。
他在学习一种新的步伐,一种新的锻炼方式,一种新的……
手部语言。
并非是关于抓捏拿取的语言。
而是关于跨过画布的边界,直接去亲手触摸色彩的语言,关于用手指直接去抓取线条的语言。
手指即是他的画笔。
在这场伸展练习里,顾为经刚刚还是个跟随伊莲娜小姐的呼吸节奏就喘个不停的初学者,现在,他便像是太极宗师或者瑜伽高手一样,能够在悠长的吐息之间,如猫一样,灵巧的伸展或者蜷缩那些线条。
不需要特意思考。
不需要练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不需要对着单词书一个又一个的背着难懂的单词。
顾为经仅仅凭借心中微妙的念头就可以表达它们,就可以用手指书写、颂读它们。
那些轻重涂抹,蜿蜒变化,全部变成了身体直觉的一部分,顾为经从沙上抓起这些线条,就像拿起杯子喝口水一样的轻易。
绘画成为了手指新的母语。
沙上的痕迹顺着顾为经的食指指甲月牙似的细尖前行,他指尖发力的时候,痕迹就迅捷有力。
他的手腕放轻,笔痕也就跟着一同放轻,平缓而含蓄。
不光是食指,五根手指竟然都能够使用。
不像是画画。
更类似于弹五弦的古琴。
他每根手指捻住不同的琴弦,托、抹、勾、打、提、劈,这只沙琴所发出的琴音,也就是琴弦所震荡出的线条,也就随之一同的摇曳、起伏、荡漾。
时而冰泉冷涩。
时而高山流水。
食指的力道最正,是端正执笔的中锋,笔画正直平顺,沙子被整齐的推开,凝而不散。拇指则是藏锋,线条厚重而含蓄,笔锋藏于线内,沙子像云朵一样层层的散开,无往而不复……
不光如此。
国画最神异的地方就在于,墨线具有独立的生命,它从来都不是焦黑的一团。
顾为经也能像晕染颜料一样,勾勒出不同墨线的质地。
国画里线条浓淡深浅变化,一来是通过笔锋和笔力的不同,二来就是砚墨时加水配比的不同进行调配。
在沙子上,他则也可以通过沙子本身的层次感,去塑造出从最厚重干枯的焦墨,到淡灰色的影子一般的清墨的色彩变化。
这当然很难。
对顾为经来说,又并不难。
传奇级的技能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并不是让一项绘画的技艺由难变到更难,而是让它们由难变简。
犹如诗歌,犹如音乐。
它将最复杂,最婉转的意象,用最干练,最有韵律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手指本来就是婴儿的第一根画笔。
顾为经此刻则回到了婴儿的状态,他用澄澈的心感受着那种澄澈的技艺。
于是。
他画出来的线条,同样也是如此澄澈。
——
安娜末稍处微微自然弯曲的发丝披散在肩膀处,把树枝横着拿在手里,像树懒一般缓慢的踱步踱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