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郑羽霖怎能跟乔玉案混为一路。

乔玉案风度翩翩，会品茶会论酒，嘴里吐出来的都是诗情画意风月闲词，一身青衫碧袍贵胄气质，腰上玉佩泛着清雅光辉，刚刚在一场夏夜骤雨里与槿茵姑娘品茶对诗——虽然办公事带私情。

所以当郑羽霖一身酒气地出现在欢宜殿门口时，槿茵惊讶得几乎要吓掉头上的精银发钗。

“本以为是喝醉了酒的衙差，就让自家侍卫拦了下来，没想到居然是乔大人请来的贵客。”长妈妈峨眉轻皱，心情复杂地站在一旁陪笑道。

乔玉案也有些尴尬，因为显然友人的形象不太能入眼。

郑羽霖浑身酒气，手里还拎着一个没喝完的酒罐。下巴胡渣发青，长短不一地刺破皮肤从嘴唇下面铺到脖颈，看起来像是往下巴上裹了一个青苔皮子。头发倒是束得整整齐齐，只是在灯光下油光呈亮，像是抹了一整斤的耗油一般。郑羽霖摇摇晃晃的几步迈上殿前台阶，一股土腥掺着酒气铺天盖地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槿茵皱着眉头，不着痕迹地往乔玉案身边靠了一靠。

靠近一些便看得越发清楚，他脸上带着酒鬼独有的惨红色，眼袋下垮，眼白泛着血丝，从眼角滑到瞳仁，随着一呼一吸剧烈地抖着，一看就知道喝得实在不少。台阶上落满了被风雨打落的洁白的栀子花瓣，混着雨后泥泞，踩上去咯吱作响。

“这是郑家的二少爷，郑羽霖。”乔玉案用只有槿茵一人能听到的音高说着。

她果然不出所料地露出了惊讶神色。

郑羽霖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嘴里嘟嘟囔囔：“你这门口的侍卫好不晓事！怎么你请我来又拦在门口是什么意思？”说完他又灌了一口酒，心满意足得打了个酒嗝。他刚刚在门口撂倒了两个侍卫，心里正烦躁得紧。

乔玉案上前几步，侧身将槿茵挡在身后，一边皱着眉头伸手夺过酒罐，轻斥道：“你好歹收敛一些罢，看来郑老将军是铁了心的不管你了。”

郑羽霖听见这话，顿时肌肉抽搐般恶狠狠地皱起脸来，冷哼一声：“我爹？！——他恨不得杀了我了事，我哥也恨不得杀了我......"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摔倒，牢牢地扶着殿前柱子，半个身子都倚在上面。

长妈妈听了这话更是心中生疑，本来事情已经烦乱至此，好不容易盼来华都使者仔细彻查此事，那乔大人来了之后只草草问了两句，尸首都不曾见，就连声地说自己是槿茵故人，急忙寻了她去。如今又来了一个酒鬼美名其曰“辅佐查案”，却是这种的鬼样子。现下听他说话便知是不敬亲不尊长的纨绔子弟。长妈妈心里不爽得很，只还是碍于乔玉案的面子勉强没有发作。

“我跟你说啊喝遍了大江南北还是锦暮的槐花酿最好，现在这季节正合适。不如我带你去七香馆，那儿的猪肘子腌得不赖，茴香豆也比其他地方好吃......”郑羽霖一边指手画脚滔滔不绝一边往殿内走，东摇西晃地撞上了殿内的雕花木栏，迷迷糊糊地骂了声娘。

“鄙友左不过是个粗人，江湖浪客而已，妈妈可千万别放在心上。”乔玉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连忙向长妈妈作揖道歉。

长妈妈的语气有些不善：“我瞧着这幅样子，乔大人是否非人所托？是否该另寻高明？”槿茵在一旁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所言不妥，而长妈妈还在气头上，更不满于乔玉案深夜拜访槿茵一个闺阁女子，于是侧了侧身挣开了袖子。槿茵不知所措地捏紧了袖口。

乔玉案苦笑道：“妈妈所言极是，可知此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精明的很，且此事非他而不能查。妈妈且瞧着，他多少有些本事。“

长妈妈也不再多言，冷着脸提着她秋香色的广菱织绣鸾裳转身步入殿中。

郑羽霖自打到了后院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似得，一改刚刚颓败晕醉的神色，眼光奕奕。槿茵实在不想再惹了伤心，只和霈儿一同在留春堂外等待。长妈妈看郑羽霖双眼泛光，兴奋至极，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郑羽霖让长妈妈目瞪口呆。

他从身上不知何处翻出大小材质各异的刀具利刃等五十来种，一一在曲怜的耳边比划，有时又翻翻她已经僵硬了的眼皮，嘴里倒是滔滔不绝地没停过。

“......胸前的伤大约是荆门回旋镖所致，也有可能是爪子刀，这把刀我倒是可以确认，”郑羽霖拿起壁上小心安置着的那把结束了曲怜生命的短刃，“这是兴绝尉迟家所制，不会有错。至于耳垂上的莲花......"郑羽霖显得很是迟疑，“九雏针，大概是九雏针，但已消与世间多年......我未曾见过。”

乔玉案沉吟片刻，当即决断：“那么，就先从尉迟家查起。”

回到了欢宜殿后，郑羽霖突然嗤笑起来。

他四下打量着欢宜殿的金碧香翡，用嘲笑般讽刺的语气说道：“你们以为在这里，就能偏安一隅和平安定？实在是可笑——你们知道南方起瘟疫，东方有妖祸么？雪辉妖法之强如何抵御，更别说兴绝还在西北趁火打劫。现在全国上下皆乱，火烧眉毛的的时候你们在这里掩耳盗铃头插进土里做鸵鸟有什么意义——你等着看吧，战争来的时候，谁都逃不掉......"郑羽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瘫倒在了雕花座椅上。

他睡着了。

槿茵听得心底发凉，不安在心里慢慢扩大。她转头去看身旁的乔玉案，他只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哀惧。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道：“槿茵，雨停了。”下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息了声，空气中还带着雨后泥土的芬芳。乔玉案行至殿外仰首道：“今晚的星空很美。”

槿茵垂下眼帘，耳边的玲珑耳环轻轻摇摆。

她小心地跟了出去，抬头望去，只见银汉高悬，明月清辉，星光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