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时光仿佛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又是两年。
中原在这两年内经历着一番颇大的风波。正如诰升爱所预料的一般,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之际,皇后——此时已是皇太后的杨氏及其父杨骏便密谋篡改遗召,摒弃汝南王司马亮,使杨骏独揽了顾命大臣之职。如若杨氏一族认真辅佐便罢,然而却刚愎自用、广结党羽,不仅故意疏离诸司马同姓王,更是严刑酷吏、卖官鬻爵。各同姓王终于忍无可忍,在汝南王和皇后贾氏的通力合作之下,终于扳倒杨骏,诛灭杨氏三族,囚禁了皇太后杨氏。
按照历史的惯例,毫无疑问地,在庙堂内外都颇具威信的汝南王,便是下一个杨骏,将会发起他对于终极权力的最后总攻。然而令人惊诧的是,一向甚少露面的皇后贾氏,却不知私下进行了如何的运作,竟让从前野心如虎的汝南王,愿意收敛锋芒、默默地偏安一角、甘心与帝师卫瓘一起,出任太宰辅佐司马衷。
更让人觉得意外的是,原本因平乱之事,被司马衷深深看重和倚靠的皇后贾氏,却突然之间宣告罹患时疫而一夜暴毙。纵然庙堂上下多有猜忌,但毕竟是宫廷秘史,圣召如何说之,大家也便只好如何信之。因着皇后贾氏的暴毙,各人也都不免忌惮,中原晋朝居然在这种相互的牵制之下,取得了一份奇妙的安宁。
关外,诰升爱一直双目灼灼地紧盯着中原的时变,中原越是大乱,他越是多一份看戏的心态。本以为大乱过后终是归于平静,诰升爱不免有些泄气,然而仿佛天助他般,终是让他等来了一则令他亢奋不已的消息——中原皇帝将西巡至铁弗部。
消息传到关外之时,中原皇帝已经启程,时间紧迫,因此整个铁弗部,包括诰升爱在内,都投入了热火朝天的准备工作中来。
毕竟铁弗部的众人,几乎毕生都未有机会面见传说中的中原真龙天子,而人人也都怕一个疏漏,而惹上触怒龙颜的大罪。所以在这个时刻,丁矫凭着自己的中原出身,更成了整个部落的救命稻草。上到部落营帐的装潢装饰,下到皇帝的饮食起居,甚至连随赠皇帝的牛羊车马,诸人都一一向丁矫过问。
因着丁矫一时间的分身乏术,蚀儿倒享起了这几年来难得的清闲。对于自己的这个中原先生,蚀儿有着难以言说的微妙感情。打自己记事起,便朝朝暮暮地接受着他对自己的训导。背不尽的诗词歌赋,做不完的缝补女红。即便是丁矫无法亲自教授的礼乐舞蹈,他也会命心腹不断地进行监督与审查。照常理来讲,师生二人日日相见,多年下来,自当感情深厚。蚀儿也很希望,自己的这个老师亦能够扮演一份为父为兄的角色,然而无论蚀儿如何卖软示好,都只换来丁矫一张冷冰冰的脸。不仅如此,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蚀儿越觉这位先生只当她是一个物件来看待——他从不会过问她的感受,甚至在侍女将为了塑造身段而独为蚀儿安排的苛刻饮食端上,蚀儿难以下咽地挤眉弄眼时,丁矫也只是铁着张脸,一言不发地盯着蚀儿全部吃完。有时甚至连鹰孑都看不下去,几年前的一次,鹰孑心疼饥饿难耐的蚀儿,不顾蚀儿的阻止,深夜潜进膳房。不想这小小的一片风干牛肉,还是被丁矫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尽管蚀儿苦苦哀求,仍然没躲过一顿惩戒:她被惩罚抄写十遍《女诫》,鹰孑也被责罚到马厩去清扫。这一回,就连父亲诰升爱都没能插上话,因为丁矫早已经在诰升爱处讨得了对蚀儿的奖惩特权。也是从这一回之后,蚀儿对丁矫的隔膜更加深重,甚至在她习舞时,丁矫在一侧那挑剔而评判的眼神,都让她觉得厌恶。也不过是,蚀儿想要助鹰孑一臂之力的心,始终不灭,才得以安慰自己继续向学。
一连几月,少了丁矫的监控,蚀儿反倒闲得难受了起来。偶尔卧榻看看书,也被帐外的喧闹吵得不得清净,正无所事事间,帐帘被“唰啦——”一声掀开,宜儿鬼鬼祟祟地在帘边探头探脑;“姐姐,姐姐,快跟我来。”
蚀儿一脸疑惑,但因着对妹妹的宠溺,还是跟着走出了帐外。半条腿还未跨出帐帘,手腕就一把被宜儿拉住,一路狂奔,到了马厩外。
众人都在主营地内忙碌,马厩周围人烟清净。蚀儿这才得以喘着粗气,问明情况。
“鹰孑哥说你最近闲来无事,让我叫你跟我们一起骑马呢。”
“骑马......?”蚀儿从小就没学会骑马,无论鹰孑怎么教,自己就是不开窍,更别提近些年来自己专注功课。
正思索间,鹰孑已经牵着两匹高头大马走出了马厩,除了他自己的坐骑“疾风”外,将另外一根缰绳递给了宜儿,之后反手,手臂一收,已经圈住了蚀儿的腰,一用力,二话不说将蚀儿抱上了“疾风”的马背。
伴着蚀儿惊恐的尖叫声,宜儿在一边也喊了起来;“鹰孑哥,你骗人,你说好了让我带着姐姐的!你忘了那个什么男女不能亲什么的了吗?”
鹰孑也不答,径自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嘴角一扬,对宜儿道:“你的骑术,万一把你姐姐摔到了,可如何是好?”说完打马欲走。
宜儿听到这话,气得直跳脚,袒护姐姐便罢了,居然还怀疑她的骑术。宜儿不服气,大喊一声:“哼!你等着!”然后立刻飞身上马,挥鞭追去。
两骑越驰越快,身后营地已经越来越远。蚀儿还沉浸适才鹰孑对自己的袒护中,安心地依偎在鹰孑持缰的双臂所架设的港湾中。宜儿在侧拼命追赶,扬鞭一声声地抽打在马身上,但无论如何都和鹰孑的“疾风”隔着一段距离。
蚀儿抬眼望着鹰孑专注的脸庞,不知哪日,这个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小男孩已经拥有了坚定的眼神、刚毅的面容。他眼角眉梢中透出的自信,日渐英朗的下颚弧度,仿佛闪烁着耀人的光芒,令蚀儿早已悄悄心花盛放。
“怎么了?”蚀儿不知痴痴地盯了鹰孑多久,被鹰孑一低头逮个正着。鹰孑笑她的痴样。蚀儿害羞地低下了头。
三人二马冲上一个沙丘,在最高点停了下来。
“孑哥,你太坏了!你......你欺负人!”宜儿一路也没有追赶上鹰孑,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道。
鹰孑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宜儿;“你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都没有告诉我是要比赛啊,而且你还提前出发!”宜儿指手画脚地控诉着。
鹰孑仿佛早料到她会说什么,因此淡淡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比赛了?我可没说过啊。”
宜儿似还有一腔的话要说,却生生被这句堵了回去,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
蚀儿在一旁忍俊不禁。
“况且,我马背上还载着你姐姐呢。你姐姐她这么重,我可没跟你争论什么公不公平。”鹰孑落井下石,一边说着,一边还宠溺地刮了刮蚀儿的鼻子,令蚀儿气不起来。
宜儿一向骄纵惯了,本就觉着二人联合起来欺负她,现下又见二人毫不避讳地亲昵,内心颇觉吃味,转了转眼珠,想出了个办法:“这样吧,我们再比一场,从这里同时出发,看谁先回到营地。”宜儿特意把“同时”二字说得很重,然后想了想又对鹰孑补充道,“至于姐姐......我不管,你是男孩子,这是你应该让我的。”
看着宜儿涨得通红的倔强小脸儿,鹰孑和蚀儿知道拗不过宜儿,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接受了这场比赛。
两骑快马同时从沙丘上驰下,扬起两道白尘,然而其中一骑明显从最初就占取了优势,一路领先在前。
速度太快,蚀儿坐在马背上颠簸,不得不紧紧握住鹰孑的手臂。她只觉两侧景物飞驰而过,耳边只剩风声鼓鼓而过。
隐约中,蚀儿似乎看到远处漠上,有一长队的人马蜿蜒着,向铁弗部的营地前行。距离越来越近间,蚀儿看到明黄色的旌旗、明黄色的轿辇。蚀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抬起头试图提醒鹰孑,以免出什么岔子,然而鹰孑却一脸势在必得地专注于驱马之上。她再试图言语提醒,然而话刚滑出嘴角,就被疾风卷起吹散了。
眼见离营地越来越近,冗长的马队也即在眼前。蚀儿见努力无果,只得闭眼祈福,但愿平安无事。然而偏偏就在此时,一直居于弱势的宜儿“嘿嘿”一坏笑,从马靴里拔出匕首,夹紧马背,稍一加速,扬起匕首,就向“疾风”的大腿掷去。
“疾风”一声嘶鸣,前蹄一软,踉跄着就栽倒在地。但由于先前速度太快,无法急停,连人带马在地上翻滚着,滑出了颇远一段距离,扬起滚滚沙尘......
待蚀儿试探性地睁开双眼,她正静趴在地上,眼前浓尘还未尽散。她下意识地抬手在眼前挥了挥,却只见眼前一袭亮眼的明黄色袍子。
蚀儿心脏几乎跳出喉咙,连忙翻身跪伏在明黄色袍子边,一边不断叩头,一边口里念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烟尘渐渐消散,鹰孑看到了蚀儿的反应,不禁也脸色发青,赶紧学着蚀儿的样子跪在地上不住叩头。宜儿作为始作俑者,更是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也跪在了地上。
身着明黄龙袍的司马衷明显脸色不善。站在一旁的诰升爱和丁矫,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飞速地转着,想办法如何能够化解这局面,保住三人的小命。
气氛正尴尬间,司马衷身边一个看起来颇为老成持重的太监,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向身边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几个莽撞娃儿拖下去!”
后排的几个小太监应声就要上前,蚀儿惊慌失措,顾不得礼数,就要伸手去拉那明黄的龙袍讨饶。抬头的一瞬,正与司马衷的眼神相撞;也正是这一瞬之后,司马衷开口道:“放了他们。”
众人皆是一惊,那老太监更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
“放了他们。”司马衷重复一遍,语气中倒是少有的威严。
老太监虽不懂司马衷的用意,但圣命不可违,一个眼神,众小太监便松开了夹住三人的手臂,低头撤到了后排去。
诰升爱赶忙圆场:“皇上宽宏大量,这几个娃儿都生长于塞外,规矩自是不周全,冲撞了圣驾,微臣私下自会好好教训他们几个。”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横了跪着的三人一眼,然后急急地把司马衷向主帐内引,一抬眼才发现,司马衷的眼神良久都没从蚀儿身上移开。见此情景,诰升爱和丁矫默契地交换了一个颇具深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