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后,二丫带着大家去看海。海水蓝得像染缸里的靛蓝布,轮船的烟囱冒着白汽,和石沟村火车的烟一模一样。胡小满捡了只贝壳,壳上的纹路像天然的盘金绣,二丫当场就在布上绣下来,说要给巴黎的玉米田绣片“海贝壳”,让法国小孩知道玉米能长到海边。
周胜没跟着看海,他在码头的仓库里跟洋行老板谈生意。对方想把“石沟魂”菜籽油灌进更大的桶,贴上“东方橄榄油”的标签卖到欧洲。“标签得咱自己绣,”周胜指着样品桶,“用金葱线绣‘石沟村’三个字,不能让人家忘了根。”
从天津卫回来,绣坊里多了台新机器——莫里斯托人从法国捎来的刺绣机,说是能绣复杂的花纹。姑娘们围着看新鲜,机器“哒哒”转着,绣出的玉米纹比手绣的整齐,却少了点麦芒的刺感。“留着绣桌布边角,”二丫摸着机器的针头,“细活还得靠手,机器绣不出刘大爷手上的老茧。”
皮埃尔的电影在法国得了奖,露西发来张他在领奖台上的照片,手里举着的奖杯上,居然刻着二丫绣的“世界之桥”图案。“评委说这是‘最有温度的电影’,”露西的信里写,“他们都想来石沟村,看看能长出绣活的土地长啥样。”
二丫把照片挂在证书旁边,忽然觉得那奖杯上的桥,像从石沟村的布上走下来的。她拿起针,在张新布上起了针,想绣幅“领奖台”,让皮埃尔站在上面,脚下踩着的不是红地毯,而是石沟村的麦田,麦穗从鞋缝里钻出来,像给奖杯扎了个金色的底座。
深秋的雨把油坊的铁皮顶打得“咚咚”响,像在敲鼓。周胜正在检修传送带,忽然喊二丫去看——雨水顺着传送带的纹路流,在地上画出道银线,正好和铁轨的方向重合。“这是油坊在画地图,”他指着那道水痕,“从机器一直画到火车上。”二丫蹲下来,用手指跟着水痕划,忽然想在“铁轨图”上绣道雨线,让银线和金线在布上缠成个结。
胡小满从上海带回本时尚杂志,封面是位法国模特,穿着绣着石沟村玉米纹的旗袍。“石头哥说这旗袍卖疯了,”她指着杂志内页,“洋太太都要在旗袍角绣自己的名字,像咱给布片绣记号。”二丫把杂志上的旗袍剪下来,贴在样稿本上,在旁边绣了朵油菜花,说要让旗袍“记着老家的样”。
刘大爷的线树在秋雨里显得格外精神,各色线头被雨水洗得发亮。老人颤巍巍地给树绑了圈红绸,说要给它“过寿”。“这树比我记性好,”他摸着树桠,“哪年的线,哪国的线,都记着呢。”二丫看着线树,忽然想给它绣个“家谱”,把每根线头的来历都写在布上,像给石沟村的手艺编本史书。
火车在雨里进站时,车头的灯像两只大眼睛。二丫站在凉棚下看,忽然发现灯照在湿漉漉的铁轨上,像给银线镀了层亮漆。她转身回绣坊取了针线,就在刚起稿的“雨中图”上,把那道亮漆绣成了金葱线,针脚密得像真的能反光。
皮埃尔举着相机追着火车拍,镜头里,雨珠落在车窗上,晕开片水雾,倒像给玻璃蒙了层欧根纱。“这是最好的滤镜,”他对着二丫喊,“能把石沟村的雨,拍到巴黎去!”
二丫笑着挥手,手里的针还在“雨中图”上走。她知道,这雨会跟着火车去天津卫,跟着轮船去巴黎,把石沟村的针脚润得更软,更韧。而绣坊的油灯已经亮了,照着姑娘们低头绣花的样子,照着线树上的红绸在风里飘,照着那幅刚绣了半只雨鞋的“雨中图”——鞋尖沾着的泥点,用的是从天津卫码头带回来的海泥,混着石沟村的土,在布上晕出朵说不出名字的花。
雨丝斜斜地织着,绣坊的油灯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晕。二丫把“雨中图”的雨鞋补绣完,鞋帮上用银灰线勾出的水纹还带着湿润的弧度。胡小满凑过来,指着鞋尖的泥点惊叹:“这泥真能融进布里?摸着倒像真的土坷垃。”
“海泥混着咱村的黄土调的,”二丫用指尖蹭了蹭,布面果然留下点灰痕,“让巴黎人知道,咱的绣活连泥都带着俩地儿的味。”她把这新法子记在绣谱上,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海贝和玉米,像给方子盖了个章。
皮埃尔的相机被雨打湿了,正蹲在炭盆边烤镜头。他举着烤干的相机拍那幅“雨中图”,忽然发现雨鞋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正在往前走的真鞋。“这影子得绣进去,”他指着墙,“用淡墨线勾,像雨把影子印在布上。”二丫觉得这主意妙,立刻穿起墨线,让影子跟着鞋尖的方向,在布角拖出道淡淡的痕。
周胜披着蓑衣从油坊回来,蓑衣的棕毛上还滴着水,进门就喊:“铁路上的人说,要给咱的站台加个货运电梯,以后装油不用扛着爬台阶了。”他抖着蓑衣上的水珠,溅在“雨中图”的布边上,晕出片浅灰,倒像给画加了道天然的框。“电梯的铁架子得绣成金葱色,”二丫顺着水渍的边绣了道弧线,“像给站台搭了道彩虹。”
刘大爷的线树在雨里愈发精神,法国线轴上的金线被雨水洗得更亮,和石沟村的棉线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老人搬了把竹椅坐在屋檐下,看着线树笑:“线和人一样,混熟了就不分彼此。”他捡起被风吹落的线头,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拼出只大雁,说要给雨里的火车当路标。
雨停的那天,天津卫码头寄来包海沙,说是要给“根”墙添道“海岸线”。二丫把海沙混进糨糊,涂在布上绣浪花,沙粒硌着布面,绣出的浪真有粗糙的质感。“让石沟村的铁轨连到海边,”她在浪花里绣了根银线,一头拴着油罐,一头系着贝壳,“油罐子漂在浪上,像艘会游的船。”
巴黎的“石沟周”办得比预想中热闹。露西发来的照片里,莫里斯穿着周胜送的蓝布褂子,在玉米田边教法国人编线头火车;总统夫人举着二丫绣的“蒲公英披肩”,站在“世界之桥”复制品前微笑;连街边的小贩都在卖印着玉米纹的面包,说是“石沟村味道”。
“有个老画家要把‘石沟路’画成油画,”露西的信里夹着张草图,画里的蓝布路像条河,玉米叶像水草,“他说这是‘东方的魔幻现实主义’。”二丫把草图贴在“中法玉米田”的样稿旁,忽然想在玉米叶上绣几笔画家的调色盘,让颜料顺着叶脉流进石沟村的土里。
周胜的油坊在秋分那天开了场“油香会”。十里八乡的人都来闻新榨的菜籽油,有人带了馒头蘸着吃,有人用油抹在绣绷上保养木架。天津卫来的商人当场订了五百罐“石沟魂”,说要装进带喷头的瓶子,当“东方香水”卖。“这可不行,”周胜摆手,“油是吃的,得进嘴,不能往身上喷。”最后商定改成食用香精,瓶子上绣着二丫设计的油菜花,既好看又实在。
绣坊里添了个新规矩:每月十五开“绣活评议会”,谁的针脚有新意,谁的配色巧,都能得块刘大爷做的线板。这个月胡小满得了头名,她绣的“火车穿玉米地”里,玉米粒用的是染了色的麦壳,摸着真有颗粒感。“这叫‘废物利用’,”胡小满举着线板笑,“陈老师教的词。”
皮埃尔的电影在美国放映时,正好赶上中国的重阳节。露西发来电报说,有个美国纺织大亨看了电影,要投资在纽约开家“石沟绣坊”,还想请二丫去设计“自由女神玉米裙”的衍生品。“他说要让自由女神的火炬上飘满蒲公英,”电报里满是惊叹,“像从石沟村飞过去的。”
二丫把电报读给正在绣“纽约街景”的姑娘们听,大家的针脚都快了几分。胡小满说要在自由女神的冠冕上绣圈玉米穗,“让她看着像咱村的谷神娘娘”;王媳妇想给女神的裙摆绣上铁轨,“从纽约直通石沟村”。二丫笑着点头,手里的针在女神像的基座上绣了块石板,上面刻着“根”字,用的是刘大爷写的笔体。
深秋的风把槐树叶吹得金黄,像给绣坊铺了层金布。周胜在油坊的空地上晒菜籽,摊开的菜籽堆里,他用不同品种的菜籽拼出“石沟村”三个字,黄的、褐的、黑的,在阳光下像幅立体的绣活。“明年开春,”他指着字,“就把这三个字种成油菜花,让火车一进站就看见。”
二丫把这“菜籽字”绣进“纽约街景”的角落,旁边加了行小字:“石沟村的菜籽,能长到任何地方。”她忽然想起莫里斯说的“石沟路”,觉得那些被绣出的路、铺成的轨、长成的玉米,其实都是同一种东西——从石沟村牵出去的线,一头攥在自己手里,一头被风带着,往所有能扎根的地方跑。
皮埃尔扛着摄影机去拍晒菜籽的周胜,镜头里,夕阳把菜籽字染成金红色,周胜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系着石沟村的线。“这部电影该叫《线的故乡》,”他对着镜头说,“让全世界知道,所有线的尽头,都有个叫石沟村的地方。”
绣坊的油灯又亮了,姑娘们围着新到的美国订单忙碌。订单要的是“中西合璧”的桌旗,一半是纽约的摩天大楼,一半是石沟村的石桥,中间用蒲公英的绒线连起来。二丫的针落在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用银线绣出反光,光里隐约能看见油菜花的影子。
窗外的槐树叶又落了几片,正好飘在桌旗的石桥图案上,像从石沟村飞来的蝴蝶。二丫知道,这桌旗不会是最后一件绣活,就像那根从石沟村牵出去的线,永远有新的地方要去——纽约的自由女神冠冕上,巴黎的“石沟路”尽头,天津卫的浪花里,还有无数个还没被绣进日子的黎明。
她拿起针,在桌旗的蒲公英绒线上又绣了段,线头朝着远方,像在说:别急,我们这就来。而远处的火车轨道上,月光正铺成条银线,等着下一列火车来踩,像根被拉长的绣线,一头拴着石沟村的油灯,一头拴着还没绣完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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