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举着相机给自己拍了张鬼脸:“我是石沟村的‘洋绣工’。”照片洗出来,他特意在背面写了“石沟村村民皮埃尔”,贴在绣坊的照片墙上,跟大家的照片挤在一起。
周胜的油坊也沾了世博会的光。王掌柜说要给油罐设计新图案,把二丫的“世界之桥”印在罐身上,“让油罐子也去‘参展’”。新油罐运到那天,全村人都来看稀奇,油罐上的石桥和铁塔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两串挂在天边的项链。
“这油罐能装十斤油,”周胜拍着罐底,“火车一次能运一百个,够上海的洋行卖半个月。”他忽然压低声音,“我跟铁路上的人打听了,他们说能帮咱运绣活,比马车快,还不容易蹭坏针脚。”
二丫心里一动:“那世博会的绣活,就能坐火车去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去巴黎?”
“不光能去,”周胜笑得得意,“我还让石头在上海盯着,给绣活做个木箱子,铺三层棉絮,保证针脚一根都不乱。”
转眼到了收玉米的时节,绣坊的活计却没停。姑娘们把绣绷搬到玉米地边,趁着歇晌的空当绣几针。玉米叶的影子落在布上,正好成了天然的画样,二丫索性让大家把玉米叶的纹路绣进“世界之桥”的桥洞里,“让巴黎人知道,咱的桥洞底下,长着玉米呢”。
刘大爷拄着拐杖来看进度,指着布上的蒲公英说:“这绒球得绣得松点,风一吹能散开的才好看。”二丫赶紧让胡小满拆了重绣,用最细的丝线,绣得像真的能飘起来。
世博会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绣坊的灯亮到后半夜是常事。周胜每天都来送夜宵,有时是热乎乎的玉米粥,有时是刚烙的芝麻饼,看着姑娘们困得直点头,就说:“歇会儿吧,明天再绣,误不了事。”可没人肯停,胡小满的眼皮粘在一起,就用凉水洗把脸,说:“这是要去全世界的绣活,咱不能给石沟村丢人。”
终于,在出发前一天,所有绣品都完工了。“世界之桥”挂在绣坊的正中央,石桥的青灰色里掺着玉米叶的绿,铁塔的银灰色里闪着菜籽油的金,蒲公英的绒线在灯下轻轻晃,真像要飘向远方。露西派来的画师站在绣品前,看了半天说:“这不是绣活,是石沟村的心跳。”
装箱那天,全村人都来帮忙。二丫把绣品用蓝印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外面再套上棉絮和木板,周胜在箱子上钉了块牌子,写着“石沟村——中国”,字写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
皮埃尔举着摄影机拍了最后一个镜头:箱子被装上马车,缓缓驶向村口,后面跟着一群挥着手的村民,刘大爷的拐杖在地上敲出“咚咚”的节奏,像在给绣活送行。
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时,二丫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踏实。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的茧子比以前更厚了,却比任何时候都灵活。皮埃尔把一张照片塞到她手里,是刚才拍的,她站在“世界之桥”前,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身后的蒲公英绒线,正朝着巴黎的方向飘。
“别担心,”皮埃尔拍着她的肩膀,“它们会在巴黎开花的。”
二丫抬头望向远方,铁轨在夕阳下泛着光,像根没绣完的线。她知道,这箱子里装的不只是绣活,还有石沟村的玉米香、菜籽油的光、姑娘们的笑,还有无数个没说出口的盼头。而留在村里的人,还要继续绣下去——绣新的滤油机,绣皮埃尔的新电影,绣石头从上海寄来的新花样,绣那些正在路上、还没被绣进日子里的故事。
夜里,绣坊的灯又亮了。二丫在新的绣绷上起了针,这次要绣的是世博会的展馆,尖尖的屋顶上落着只从石沟村飞来的麻雀,嘴里衔着根蒲公英的绒线。窗外的虫鸣正密,像在为这刚开头的新绣样,哼着支没尽头的调子。
世博会的绣品送走后,石沟村像是空了块地方,连风里飘的丝线味都淡了些。二丫把皮埃尔拍的“送行”照片挂在绣坊最显眼的地方,照片里的马车正拐过老石桥,车轮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像金粉,看得久了,仿佛能听见车轱辘“咯吱”响。
“上海来信了!”胡小满举着信封冲进绣坊,信纸在风里抖得像片柳叶,“石头说箱子顺利上了船,还说洋人看见油罐上的石桥,都围着问这是哪的风景!”
二丫接过信,指尖划过石头歪歪扭扭的字,忽然指着其中一句笑:“你看,他说要在上海的铺子门口摆个石碾子,让城里人知道咱的绣活是从哪来的。”
周胜凑过来看,嘴角撇了撇:“城里哪有地方放石碾子?我看不如寄个石碾子的绣品过去,又轻巧又好看。”他正给新油罐印图案,罐身上的蒲公英绒线被他拓得格外清晰,“对了,铁路上的人说,下个月有趟直达上海的快车,咱可以坐那趟去看石头的铺子。”
这话让姑娘们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说要带啥——王媳妇想带新染的靛蓝布,让上海的裁缝看看;胡小满要带自己绣的火车头荷包,说要挂在铺子最显眼的地方;连刘大爷都念叨着,要给石头捎袋新收的绿豆,“让他熬粥时记着家乡的味”。
皮埃尔的摄影机一直没闲着。他迷上了拍“绣活的诞生”,从板蓝根在染缸里泡出蓝水,到姑娘们把丝线绕在绷架上,再到针尖落下的第一针,都拍得仔仔细细。“等世博会的绣活获奖了,”他举着机器对着二丫,“我就把这些剪成电影,在巴黎的影院放,让所有人知道,一块布变成画,要走多少路。”
这天,他正蹲在染坊拍王媳妇搅靛蓝水,忽然“哎呀”一声跳起来,原来裤脚沾了蓝水,染出片星星点点的花纹。“这比洋布的图案好看!”他指着裤脚笑,“咱就用这‘不小心’的花纹做新样式,叫‘染坊的意外’。”
二丫还真听了他的话,让姑娘们故意把染布时溅到的蓝点绣成小花,绣在桌布的边角上。上海洋行的人来看样时,摸着布上的蓝点直点头:“这才是真性情,比机器印的死板花纹强多了。”当场订了两百块,说要给西餐厅当台布。
秋末的雨下了三天三夜,绣坊的屋檐下挂起串蓝布风铃,是胡小满用下脚料做的,风一吹“叮咚”响,像在数着日子。二丫坐在窗边绣“上海铺子图”,石头寄来的照片上,铺子的门脸刷着白漆,挂着块“石沟绣坊上海分号”的牌子,玻璃橱窗里摆着带翅膀的鱼和铁塔绣品,看着既陌生又亲切。
“得绣个石沟村的路标,”她在铺子门口添了个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石沟村——往南走”,“让去铺子的人知道,这绣活的根在哪。”
周胜的油坊在雨天里也没歇着。电动滤油机“嗡嗡”转着,把新收的菜籽榨成金亮的油,油罐在雨雾里泛着光,像浸在水里的琥珀。“这雨好,”他擦着油罐上的水珠,“能让明年的菜籽长得更壮,榨出的油更香。”
雨停的那天,村口的老槐树下围了群人。原来是陈老师带了个穿中山装的先生来,说是省报的记者,想写篇“石沟村的手艺”,登在报纸上让全省人都看看。记者的钢笔在本子上飞快地写,问二丫绣活的诀窍,问周胜滤油机的原理,连刘大爷捡线头的故事都记了满满三页。
“你们这是把泥土里的日子,绣成了天上的光景啊。”记者合上本子时,眼里闪着光,“这篇报道一登,保准有更多人来学手艺。”
二丫忽然想起露西临走时说的话:“好的手艺会自己说话。”现在她信了,这针脚里的话,能顺着报纸、顺着火车、顺着飘洋过海的船,传到所有愿意听的人耳朵里。
傍晚的霞光穿透云层,给绣坊镀上层金边。二丫把“上海铺子图”挂起来,和“世界之桥”并排着,忽然觉得这两幅绣品像两扇窗,一扇望着远方,一扇守着家乡。皮埃尔举着相机拍这两幅绣品,镜头里,石桥的影子和铁塔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明天我去县城买火车票,”周胜走进来,手里拿着张纸,“咱下月初就动身去上海,正好赶上石头铺子的周年庆。”他把纸递给二丫,是张简单的行程表,上面写着“看铺子、会洋行、拍照片”,最后画了个小小的蒲公英,旁边写着“带上海的风回来”。
二丫摸着行程表上的蒲公英,忽然想去上海的码头看看,看看载着她们绣活的船,是怎样扬起帆驶向巴黎的。她拿起针,在“上海铺子图”的橱窗里添了只小小的蒲公英,绒线朝着窗外飘,像在说:不管走多远,总有根线牵着家。
绣坊的灯亮起来时,姑娘们又聚在一起,商量着要给上海的铺子带些啥新绣活。窗外的老槐树落了片叶子,正好飘在“上海铺子图”的门口,像块从石沟村捎去的请柬。二丫知道,这趟上海行,又会是段新的故事,会像所有被绣进布里的日子一样,带着针脚的温度,慢慢铺展开来。而铺展开的尽头,还有更多的地方等着她们去绣——也许是巴黎的展馆,也许是更远的码头,也许,就是明天清晨,染坊里新泡出的那缸靛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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