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微微一笑,仿佛只是送了棵白菜。他侧身一步,将身后的史文恭让了出来:“张大人,节礼小事,不足挂齿。今日来,主要是给张大人引荐一位好汉。”
他指了指史文恭,“这位史文恭史教头,一身好武艺,曾在京城禁军效力,端的是条好汉!如今被我延请,日后便在团练衙门效力,襄助张大人。”
张团练早就和大官人商议过此事,不过是借着自己的空额养一群虎狼护院,一听这话便已明白。
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对着史文恭连连拱手,姿态放得极低:“哎哟!原来是史教头!失敬失敬!大官人推荐的人,那还能有错?没说的!以后史教头就是咱清河县团练的副团练了!正缺这么一位能镇场面的好汉呢!”
他凑近西门庆,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亲热和感激:“大官人您放心!咱这团练衙门,说是个衙门,其实就是个空壳子,吃皇粮的空额罢了!”
“点卯?实不相瞒,除了门口那俩老棺材瓤子,其余的名册……嘿嘿,都是虚的!这衙门上下,从兵额到器械,以后全凭大官人您安排,您说咋整就咋整!您尽管使唤史教头!”
西门庆满意地点点头:“张大人爽快!那就有劳张大人费心了。”
马车碾过清河县略显冷清的街衢,辘辘声响,敲碎了几分冬日寂寥。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兽炭吐着暗红火舌,融融暖气裹着熏香,直蒸得人骨软筋酥,昏昏欲睡。
史文恭端坐如钟,眼观鼻,鼻观心。
“史教头,”西门庆忽地开腔,那声音不高,却似金玉相击,硬生生刺破了暖烘烘的沉闷。
“在!”史文恭脊梁骨一挺,抱拳应声,如绷紧的弓弦。
“不消多久,自与你寻得数百精壮后生!也会购上数百好马来!”西门庆眼皮微抬,两道目光如锥子般钉在史文恭脸上,话锋陡然一转,沉甸甸压了下来,“这些人,日后便是你掌管的兵!”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将那层遮羞的薄纱彻底撕开,露出底下赤裸裸的勾当:“你史文恭,便是他等的枪棒马军总教头!”
西门庆身子略向前倾,炉火映得他面皮泛红,语气愈发炽热逼人:“把你那压箱底的功夫,把你在边陲沙场上挣命的真章、杀伐的狠劲儿,休藏半分,统统拿出来!”
“我要的,不是那等花拳绣腿、摆样子的护院把式!要的是.你……省得么?”
这几句话虽未说出口,但史文恭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好似惊雷炸响!这东家图谋之大,端的骇人!远非寻常富户那般简单!
一股寒气自尾椎骨窜起,直冲顶门,旋即又被莫名的滚烫所淹没,激得他心腔子里擂鼓一般!
更深处,却是那被骤然拔擢、委以重任的、近乎战栗的狂喜——一身本事,蛰伏已久,岂甘在尘埃里朽烂?
“呼——”史文恭深吸一口滚烫的炉气,强压下胸中翻江倒海的心绪。
他猛地抱拳,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捏得咯咯作响:
“东家放心!某.定当肝脑涂地,不负重托!”
“嗯,恁般最好。”大官人轻轻摆了摆手,眼皮复又耷拉下去,仿佛方才那番雷霆万钧的话语不过是闲话家常。
他倚回锦垫,闭目养神,只余一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话在暖香中浮沉:“好生去做……前程富贵,自有你的份儿。”
史文恭肚肠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眼前这位东家,年纪分明比自己小着一大截,可方才那番杀伐决断、豢养私兵、乃至随口许人富贵前程的言语,从他口中吐出来,竟如吐口唾沫般轻易,又似吃饭饮水般自然。
更奇的是,自家听着,心头非但不觉得半点突兀,反倒像秤砣落井底——扑通一声,直觉得本该如此!
端的邪门!
他忍不住又偷眼觑了觑那闭目养神的新东家。
炉火映着西门庆年轻的面皮,光润里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运。
史文恭喉头一滚,一股子又涩又苦的滋味直冲上来,化作心底一声长长的喟叹:“罢!罢!合该我史文恭恁般人物,今日栽在这等人物手里!”
此时京城中。
官家直挺挺在那销金帐龙床上歪着,一张脸蜡渣也似的黄,偏生又浮着层虚汗,脑袋上层层迭迭裹着白布,倒似个蒸坏了露馅儿的角黍粽子。
只露着两只眼,浑浊无光,死鱼样瞪着承尘。
地下乌压压跪着一片紫袍玉带,蔡京、童贯、蔡攸、何执中等一并大臣,个个屏息垂头,偌大寝殿里,只闻得官家喉咙里扯风箱似的咝咝声,混着角落里药吊子咕嘟咕嘟的闷响。
梁师成这老阉奴,泥胎般侍立在龙床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朕…此番不豫,”官家嗓子里堵着痰,声音嘶哑得刮人耳朵,“全赖…郑后持重,宫掖安稳。”
他费力地顿了顿,浑浊的眼珠似乎要穿透那层裹伤布,去寻底下跪着的人影,“她…几个堂兄弟,听着…倒都还勤谨?尔等…议议,看谁堪用…擢升…擢升一下…”
跪着的群臣纷纷望向蔡京。
童贯跪在蔡京身旁,尖着嗓子发声道:“官家圣明!郑后娘娘贤德,泽被亲族。臣观其堂兄永州团练使郑佑,为人厚重老成,处事稳妥,当是上上之选!”
他那张无须白脸上堆着笑,眼风却飞快地扫向旁边的蔡攸、何执中。
蔡攸点头道:“童枢密所言极是,郑佑公忠体国,正合擢用!”
何执中捋着几根稀疏的黄须,也附和:“老臣附议,郑佑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