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射出刀子似的精光,“这……这当口出去?还不知去向?”
他趴在枕上,声音压低了,带着精明和警惕,“天王哥哥,不是小弟多心,这公孙胜……来得本就蹊跷!咱们劫生辰纲,乃是掉脑袋的勾当,何等机密!”
“他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如何就能掐会算,千里迢迢,偏偏在咱们动手之前投奔了哥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应天星聚义’,‘替天行道’?如今生辰纲刚丢,兄弟们个个带伤,正是焦头烂额之际,他却寻了个由头,飘然不知所踪……这……”
吴用没把话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阴冷的蛇,钻进了晁盖的心窝。
晁盖脸上的怒气渐渐被一层浓厚的疑云取代。他放下酒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吴用的话,戳破了他心中一直隐隐存在却不愿深想的那个泡影。
是啊,公孙胜来得太巧,太玄乎!一个道士,放着清修不干,巴巴地跑来入伙劫皇纲?图什么?
“学究所言……不无道理。”晁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恼怒和深沉的困惑,
“这牛鼻子……行事确实透着古怪!若说他图财?生辰纲已丢,他分文未得。若说他图名?我晁盖不过一介村保,能给他什么大名头?他一个能呼风唤雨、驱神役鬼的道士……”
晁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荒谬,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他到底图谋我们兄弟什么?我们这几个落魄汉子,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这般人物处心积虑来图谋的?图给老子们当爹不成?”
屋内一时陷入死寂。
窗外,几声零星的犬吠更添了几分凄凉。
那失落的生辰纲,那神秘的劫匪,那行踪诡秘的道士,如同几团巨大的阴影,沉甸甸地压在晁盖和吴用的心头。
吴用趴在榻上,眼睛看见远处桌上铜钥,臀部越发疼了起来。
而此刻的京城。
官家一身明黄常服袄,脑门还缠着软纱布巾,在众内侍宫娥簇拥下,登上了艮岳新筑的“介亭”。
此亭高踞万寿山之巅,乃取“介然独立”之意,凭栏远眺,整个艮岳胜景,尽收眼底。
但见这艮岳御苑:迭嶂层峦,皆是四方进贡的玲珑太湖石堆砌而成,或如虬龙探爪,或似猛虎蹲踞。
更有那“神运昭功”峰,拔地而起,峥嵘崔嵬,直插云霄,乃是耗费巨万民力,自江南千里迢迢运来的镇园之宝!
山间引汴水为涧,飞瀑流泉,淙淙作响,汇入下方“曲江池”,碧波荡漾,浩渺如镜。
池边遍植奇花异木,琼瑶玉树不足喻其珍,琪草瑶花难描其艳。
更有那从闽粤、两广、甚至海外重金购来的珍禽异兽:白鹤梳翎于松巅,孔雀开屏于花径,金丝猿猴嬉戏于藤萝之间,麋鹿呦呦漫步于芳草之上。
亭台楼阁,依山傍水,星罗棋布,飞檐斗拱,皆饰金描彩,华美绝伦。
那“华阳宫”、“绛霄楼”、“萼绿华堂”……各处景致,莫不穷极工巧,巧夺天工。
正值冬日,阳光透过薄霜雾,洒在奇石碧水、琼楼玉宇之上,氤氲着一层宝光瑞气,真个是:
移天缩地在君怀,藏尽古今揽寰宇!
官家看得心旷神怡,龙颜大悦,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灵璧石,喟然长叹道:
“妙哉!此艮岳之景,虽取法自然,实乃人力之极!融天下之奇珍,汇古今之灵秀,尽萃于此一园!朕观之,便觉胸中丘壑顿生,尘虑尽消矣!”
他指着远处仍在施工的几处殿阁,意犹未尽:“如今尚未全然竣工,便已如此气象万千,待得功成圆满之日,岂非真乃人间仙境,地上洞天?”
侍立在侧的,正是那深得帝心的通真达灵元妙先生:林灵素。
他一身紫色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之态做得十足。
他趋前一步,躬身施礼,声音清越,带着一股子玄妙:
“陛下圣明!此艮岳岂止是人间胜景?实乃我道门无上之福地,沟通天地之灵枢也!”
拂尘一扬,指向那云雾缭绕的山巅,“陛下请看,此山势合北斗,水脉通玄冥,布局暗合周天星斗之数,引八方灵气汇聚于此!”
“贫道夜观天象,但觉紫气东来,氤氲不散,皆因陛下以天子之尊,行造化之功,筑此天地灵根!待得功成圆满,万灵归位,此园便是我道教祖庭所在,寰宇清平之象征!”
“届时,陛下于此斋醮祈福,必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使我国运祚绵长,陛下亦能长生久视,与天地同寿!”
这一番话,句句搔在官家的痒处。
他本就自诩为“教主道君皇帝”。
林灵素将一座奢靡的皇家园林硬生生拔高到“道教祖庭”、“天地灵根”、“长生仙府”的地位,正合其心意。
官家听得是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只觉得这艮岳每一块石头都闪着道法的金光,每一滴水都蕴含着长生的仙露。
“好!好一个‘道教祖庭’!好一个‘天地灵根’!”
官家抚掌大笑,豪情顿生,指着林灵素许诺道,“林卿之言,深得朕心!待此艮岳彻底完工,万灵归位,气象大成之日,朕便下旨,将此园敕封为我道教第一圣地,为我道门万世不易之祖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