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孟玉楼在清河县也算薄有声名,往日里与这些衙役门子打交道,出手从不吝啬,颇有人缘。
“孟娘子!您……您这……”一个相熟的衙役看清她颈上凝固的血痕和死人般的脸色,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杨守礼和杨四叔等人见此情景,心头暗骂一声“贱人”,却也着实松了口气——这不要命的疯婆娘总算把凶器丢下了!
他们立刻如同见了血的苍蝇般抢上前去,七嘴八舌、唾沫横飞地将事情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禀告”了一遍,字字句句都指向孟玉楼背信弃义、无理取闹。
不多时,三班衙役齐声低喝,李县尊升堂。
他端坐明镜高悬之下,阴沉的目光扫过堂下形容枯槁、摇摇欲坠的孟玉楼,又瞥了瞥那白纸黑字、盖着鲜红指印、条款清晰的婚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自然认得孟玉楼,也知晓这妇人平素颇懂规矩,并非那等泼赖刁民。可眼前这婚书铁证如山,人证言之凿凿……
“孟氏,”李县尊的声音带着官威的沉肃,“杨氏宗亲所言,可有虚妄?这婚书,可是你亲笔所签?这指印,可是你亲手所按?”
孟玉楼低声说道:“回禀青天大老爷……婚书……确系民妇所签,指印……亦是民妇所按……”
杨家人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狞笑!
“……然则!”孟玉楼猛地吸了一口气,“此乃杨守礼假冒他人、杨家上下合谋欺诈所成!民妇是被逼无奈,才签下这绝户的卖身契!”
李县尊眼皮微抬:“哦?可有凭证?”
孟玉楼绝望地摇了摇头,那动作微乎其微,却重若千钧。
李县尊心中了然,这寡妇是被人做局坑了。
他捋了捋胡须,声音更沉:“既无凭证……本官就只能按律法行事,以退婚论处。”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落在孟玉楼那惨白脸上:“孟氏,你可真想清楚了?女家主婚悔婚者,杖六十,一杖也少不得!就凭你这身子骨……怕是熬不过十杖便要瘫昏!本官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退?”
孟玉楼缓缓闭上双眼,两行冰凉的清泪终于滚落那毫无生气的面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民妇……想得清清楚楚。求大人……行刑。”
杨守礼和杨四叔等人脸上,那残忍而得意的笑容再也掩饰不住,如同鬣狗盯上了垂死的猎物。死了才好!死透了才干净!
李县尊无奈地叹了口气,仿佛只是要处置一件寻常公事,伸手便去抓那惊堂木:
“既如此……来人啊……”
“且慢——!”
一声如同平地炸雷般的威猛喝声,裹挟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气势,骤然从衙门口滚滚传来!
满堂的杨氏族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煞气压顶而来!
瞬间将那堂上凝滞的死寂撕得粉碎!
满堂之人,上至县尊,下至皂隶,连同那群幸灾乐祸的杨家人,齐刷刷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衙门口光影错动处,西门大官人身披一领玄狐大氅,内衬华贵锦缎,腰缠玉带,龙行虎步,旁若无人地踏入这肃杀的大堂!
其威势之盛,恰似那下山猛虎,一步踏入了狗窝!
那真真是:阎罗撞破森罗殿,小鬼判官齐噤声!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杨家众人,此刻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腔子里,纷纷让开道路,一个个虾弓着腰,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提攀扯关系喊一声“大官人”了!
众人心中无不掀起惊涛骇浪,惊疑万分:这清河县的活阎王,怎地亲临这小小的县衙公堂?难道……难道这孟玉楼寡妇,与西门大官人……有首尾?!
堂上那些杨氏族人,心中如同滚油泼水,炸开了锅!无数道目光如同偷腥的老鼠,鬼鬼祟祟地在西门庆与孟玉楼之间来回逡巡,揣测着这杀神与那寡妇之间,究竟藏着何等见不得光的勾当!
只见那西门大官人脸上带着惯常的风流笑意。
他眼风先是扫过地上那如同破败绢偶般跪伏着的孟玉楼——此刻,那孟玉楼正猛地抬起头,一双枯槁绝望的眸子里,骤然爆发出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望与他对视!
听得西门大官人那一声“且慢”,于她来说,真真是晴天里炸了个霹雳,又似那十八层地狱底下忽地透进一线天光来!
她浑身一软,那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儿“噗”地散了,膝盖骨早酥了半边。
对视中,自家那瞳孔里:映着大官人的气宇轩昂,通身一股子说不出的威势!恰似那庙里的金刚降世,又似云堆里捧出个托塔天王!那县尊老爷在他跟前,缩着脖子拱着手,倒似个听差的帮闲!
孟玉楼心窝子里“轰”地一声,如同滚油泼进雪堆,炸开一片滚烫!
那身影,那威风,透过她模糊的泪眼,透过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不偏不倚,直直地烙进了她瞳仁最深处!
更似一把烧红的铁钳子,“滋啦”一声,硬生生楔进了她那颗早已冻僵的心坎儿上!
她喉头哽咽,半个字也吐不出,只把一张美艳的脸儿贴在在冰凉的地砖上,脑袋又磕了下去。
大官人眼皮子也不多撩一下,只把眼光慢悠悠转向堂上端坐的李县尊。
李县尊哪还敢托大?赶紧一撩袍角站起身来,脸上堆起十二分的客气笑容。
如今这位西门大官人,可不是他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能轻易拿捏、甚或得罪的人物!
人家身上挂着显谟学士的虚衔,和王招宣三品结亲,更与那两淮盐道的林御史过从甚密,说不得哪一日就一飞冲天!
李县尊拱了拱手道笑道:“西门大官人怎得来了衙门?”
大官人潇洒地略一回礼,开门见山:“不瞒县尊大人,在下此来,正是为了此女!”
他故意顿了顿,迎着县尊眼中闪过的了然和杨家人脸上骤然升腾的惊疑、恐慌,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锦缎袖袍中,掏出一张折迭整齐的纸。
他动作从容优雅,轻轻将那纸张展开——赫然是一张格式完备、鲜红指印赫然在目的卖身契!
“此女孟玉楼,”大官人淡淡说道:“早已卖身于我西门府为奴!乃是我西门庆家中签了死契的使唤丫头!这白纸黑字、指印鲜红的卖身契在此,铁证如山,无可辩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