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她已经不想去回忆了,只是隐约记得,从万花谷回来后,她的心境再难平复,眼中看到的风景,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清风微漾的人间。
高绛婷渐渐从过往的记忆中回神,冷眼打量着对面的人,蓦然发现,从眼前这个人的身上,似乎已经找不出过去那个少年人的影子了。
他变了太多,她也变了太多。他们两个人,失去的不止是时间,但细细想来,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失去。
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其实从来都不曾有过什么牵扯……
不知为何,高绛婷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迎上对面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心,声音已经不复最初的平静:“过去种种,我未曾放在心上,等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平白得到了太多……”
唐无绝垂于身侧的手紧了又松,声音平静道:“不必多虑,我做这些本就是一厢情愿,你若是早早知晓了,定然也不会接受。如今事隔多年,又哪里值得耿耿于怀。”
“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
高绛婷的视线回到了康雪烛的身上,目光中夹杂着许多外人看不清的东西,淡漠的令人心底发寒:“恩师曾言,女子存世不易,因此更要恪守本心,不攀附他人而活,亦不白白占人便宜。这些年来,我得到的太多,然而非亲非故,实在受之有愧。公子援手之义,若有机会定当相报,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还请见谅。”
唐无绝的眸底隐约透出一点纠结,开口之时,却化为一声叹息:“你不远万里来此,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高绛婷面色平静的望着他,轻声道:“我与康雪烛之间,有断手之仇,切肤之恨。不杀他,我心障难平——”
“可你现在,是在救他。”唐无绝望着地上散落的毒针,声音冷肃。
“我想亲手杀了他。”
“但你不愿乘人之危,又不愿借我之手报仇。”
高绛婷笑了,虽然眉眼弯弯,但是墨玉般的眸子里,却是寒霜一片。
她问道:“你第一次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唐无绝眉心微蹙,没有回答。高绛婷看着他,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了,纤长的手指划过手中箜篌的弦,一字一句道:“在遇到康雪烛之前,我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她摩挲着掌心的纹路,面上平静的让人害怕:“过去一番遭遇,令我心中戾气难平,每每想起,个中滋味犹如百蚁穿心,恨不得毁掉眼前所有……”
门窗紧闭的屋宇,影影绰绰的烛火,淋淋血色中始终忘不了视线里那道狰狞的黑影,冰凉的刀锋上血迹慢慢凝固,唯有指尖的伤口不曾愈合,不停地往外淌着血。
梦魇中多少次挣扎,惊醒之余,双手筋骨仿佛仍在作痛。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仇恨如同一把枷锁,既然无法挣脱,又如何能平静度日?
“你的痛苦,皆源于此人,只要他死,一切都可以平息。”唐无绝的脸在一片阴影中显得分外冷漠,望向康雪烛的目光里仿佛掺杂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人不敢细究。
高绛婷对唐无绝谈不上了解,却能清楚的感受到对方这些年的变化。与从前的那个少年人相比,眼前的男人身上多了一些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人的感觉过于不祥。
高绛婷心下一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过去的这些年来,她并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甚至不敢揣测,对方的这番改变,其中又有多少是因为她……
“罢了——”一身漆黑的男子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抬手间,轻薄的面具已经重新覆在了棱角分明的脸上:“既然你如此坚持,今日我便留他一条命,只不过此人到底心机难测,若侥幸存活,日后或许会回来寻仇。你自己多加小心,若是……也可以托人捎信与我,这已是我与他之间的仇怨,我定会亲手解决。”
“不必劳烦。”
高绛婷神色平静的道:“此人可恨,亦可怜,然而我与他之间,早已是生死立见之局。不论有多少人怜他,于我而言,断手之仇既忘不了,恻隐之心便不可生。”
唐无绝一愣,面上透出几分犹疑之色:“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康雪烛——”
“此事因我而起,自当由我结束。”高绛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抹不容人质疑的坚定:“若是下次碰见,我会亲手报仇。”
她最后看了唐无绝一眼,整个人再不发一言,终于转身离去。
唐无绝停在原地,愣愣的望着高绛婷离开的背影,直到伊人渐渐远去,这才如初梦醒一般,匆匆扫了地上的康雪烛一眼,不再犹豫,转身朝着门口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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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殿外,高绛婷信步前行,越过了一条长长的回廊,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皇宫最外围的大门。
此时皇宫大乱,门口的守卫已经不剩下多少。
她步出宫殿之时,正值晌午,灼热的日光照在脸上,熏得周身暖洋洋的,瞬间驱散了从皇宫之中带出来的寒气。
就在这时,她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略显熟悉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头,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此去江南,一路多艰,我送你回去。”
一身劲装的男子静静地隐在角落里,看着前方那个沐浴在阳光下的人,一向冷漠的脸上竟是少有的平和。
高绛婷听罢,既没有应下,也没有回绝,因为她知道对方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她没有回头,也不用刻意去看,因为再没有一个人的沉默,能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带给她安心之感。
即便伴随着这股安心而来的,是满满的无奈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