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
高绛婷脚步一顿,终是停在了距离唐无绝几步远的地方。她沉默的打量着他,神色平静,仿佛根本不曾注意到后面被他挡住的人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还算平静的道:“你怎么来了?”
高绛婷淡淡的看他一眼:“来找一个人。”
他脸色变了变:“找他?你不该来的……”
高绛婷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却很冷。
“苦主寻仇,我为何不能来?”
她往前逼近了两步,宽大的衣袖随之摆动,隐约露出了藏在怀里的箜篌。
见她一直带着这箜篌,唐无绝抿了抿唇,没有再开口。倒是高绛婷望着他,缓缓出声道:“你真的觉得,我是来找他的?”
“难道不是?”
“你说是,便是吧。”
高绛婷一双幽深的眼睛毫不避让的看着眼前的人,直把对方盯得心虚,方缓缓道:“你应该知道,我打小身子弱,无论多刻苦,都无法将师父传授的剑术发挥到极致。于是,我苦练箜篌之技,终于在十八岁那年大成。出师之日,师父送了这架箜篌给我,我平日视之如宝,很少拿出来用……”
她抚摸着琴弦,眼中难得透出一抹温柔:“普通的冰蚕丝,性阴冷,遇火则化,而冰弦箜篌所用的蚕丝,却是暖如温玉,可见吐丝之物,必是蚕中珍品。师父一直待我如亲女,这箜篌既是长辈相赠,我便没有多想。可惜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架箜篌的来历原来并不简单。”
普通冰蚕已是难寻,更遑论其中珍稀之物。抛开其价值不论,冰弦箜篌中暗暗隐藏的心意,细细想来,竟是令人无所适从。
高绛婷以手托着箜篌轻轻递出,还未开口,唐无绝却好像读懂了什么,脸色霎时一变:“此物的确出自我手,乃是当年奉祖父之命,送往忆盈楼恭贺公孙前辈寿辰之物。时隔多年,不论公孙前辈要将此物赠予何人,都已经与唐门无关,若要奉还原主,姑娘应该去寻尊师。”
高绛婷定定的看着他,一言不发。唐无绝在这灼人的目光下,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不自在,只能侧过头去,避开对方的视线。
僵硬的气氛渐渐在宫殿中蔓延开来,两个人这样僵持着,无一人肯退让。
良久,唐无绝的耳边似是传来一声轻叹,他循声望去,却见高绛婷正慢慢绕过他,向着后方的康雪烛走去。
唐无绝暗道不妙,生怕康雪烛此时的模样会刺激到高绛婷。他身形一动,传自唐门的轻功身法一瞬间发挥到了极致,整个人化为一道虚影轻飘飘地挡在了高绛婷的面前,抢先一步扯下了康雪烛宽大的袖子。
漆黑的布料无声落下,虽然遮不住空气中浓郁的血气,却盖住了地上人那双正在淌血的手。
只可惜,唐无绝的动作虽快,却到底晚了一步。高绛婷僵硬的站在原地,目光正轻飘飘地落在康雪烛为黑布所覆盖的手上。
唐无绝一时忘了呼吸。他觉得高绛婷应该没有看见什么,可对方此时的反应却又明白的告诉他,她看见了——无论是康雪烛,还是那双掩盖在漆黑衣料下的东西——她全都看见了。
高绛婷静立原地,窈窕的身影看上去一如往常,唯有不佳的脸色,彻底出卖了她。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血色已经从脸上褪去,藏于袖中的右手狠狠攥起,冰凉的指套在掌心划出阵阵刺痛——她并非感觉不到,只是一瞬间脑海中的一片空白,根本无法让人做出任何反应,唯有心口渐渐上涌的一股戾气,慢慢唤醒了流窜于四肢百骸中的最为浓烈的恨意,全身都在叫嚣着,杀了他!
高绛婷的样子有些不对劲,唐无绝当机立断,右手指尖一屈,掌心毒针尽数朝着地上的人撒去,却在即将刺入其血肉的前一刻,为一道无形的内劲卸去了力道,软绵绵地掉在了地上。
“事已至此,何必急于一时。”
高绛婷慢慢走近,脸色依旧很差,精神却比方才好了许多。她冲唐无绝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回到康雪烛的身上,盯了半晌,仿佛是在回应唐无绝的疑惑一般,轻声道:“这个人,曾是我消不去的心结,每每想起,总会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她声音一顿,脸上慢慢透出几分郁色:“当年的事,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也曾发誓,即便不死不休,也要让害我的那人付出代价。”
“那你为何——”唐无绝眉头紧锁,话未说完,却看到高绛婷微微闭上了双目,秀丽的脸上显得有些冷漠:“这是我自己的仇,没必要牵连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恩怨情仇,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当越来越多的人牵扯其中,局面会变得无法控制。往往一份感情,便是一个变数,如果无法回应,倒不如早做了断,也省得纠缠不休,害人害己。
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高绛婷,显得冷静又无情,看着这样的她,唐无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可。
他漆黑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一片晦色,唯一的一点光亮映出了对面女子婉约的身影。
也许他从来不曾发现,当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时候,眼中并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过往隐忍的疯狂,这一刻难得的澄净,仿佛把眼前人的影子与许多令人怀念的记忆重合了,温柔的,愉悦的,每一种都令人眷恋不已——即便在这一片直指人心的通明之中,他从来找不到自己。
“抱歉……”他的声音很轻,里面带着隐隐的怅然,又似乎是真的有一丝歉意在其中。
只是,他为什么要道歉?
在高绛婷的印象里,这人的性子一向古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除了同门之外,不论面对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假辞色的模样。
算算日子,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竟有十余年之久了,可是在此之前,两个人竟然很少有照面的机会,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
仔细想来,高绛婷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与这个人之间,明明从来不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相识,可是偏偏她总是觉得,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了。
也许,他们确实认识很久了。
第一次见到这人,是在瘦西湖畔的一处水榭之中,当时正逢大雨,她与同行女伴身上皆未携带雨具,不得不进入水榭避雨。那一年,她尚未及笄,对方也只是个半大的少年,眉眼虽青涩,却已经有了日后的冷漠之态。
那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年,冷着一张脸,气息却很干净。水榭不大不小,同行的女伴早已注意到了另一边的少年人,一边悄声嘀咕着,一边忍不住偷偷往那边瞧。
彼时的高绛婷双手筋骨还不曾受伤,喜欢听着水珠敲打湖面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慢慢陷入扬州朦胧的烟雨里。
直到身边人碰了碰她的胳膊,迎上一众姐妹眼中的调笑之色,这才发现,水榭尽头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往这边望来,清亮的目光,正不偏不倚的落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