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深处有一上古时期遗留的湖泊,名为云屏湖,湖畔有一座依水而建的别院,于隋朝年间修建而成,是当时的阴阳家掌门——绀弗晚年隐居之地。
绀弗天纵奇才,昔年以弱冠之龄接任阴阳家掌门,在位几十年间严谨自律,从未出过差错,受到当时阴阳家门人的敬仰,又因其生性爽朗豁达,行事作风光明磊落,在江湖上亦是颇有美名。
他年轻时曾一力主张阴阳家弟子入世修行,认为阴阳家后人不该固步自封,应融入当世,博采众长,才能更好地发展一派精髓。
可惜,他的想法虽好,却是直至寿终都没能将此付诸于实践当中。
有人说,是当时数位长老联名阻拦,绀弗迫于压力放弃了入世的想法,也有人说,是绀弗中年之时在外遭受了打击,不知何故突然避居骊山不出,并下令封锁了外界通往“里骊山”的入口,从此再不提入世之事。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后世之人已无从知晓,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在绀弗身后留下的手札中曾反复提到了一个名为“九天”的组织,他与这个组织似乎有过密切的来往,最后却不知何故选择了疏远,并且不许旁人在他面前提起九天之事,直至晚年对此仍是讳莫如深。
绀弗隐居的那年,正值大隋建立元年,杨坚受周帝禅位登基为帝,史称隋文帝。
正是在这一年,阴阳家再次于江湖上销声匿迹,其过去百年间因辟方化名入世留下的传说也被一一抹去,不曾给后世人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此时,云屏湖数里开外的一处山谷中,古木参天,曲折的小径一直延伸至河谷尽头的瀑布附近,那里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翠绿竹林,竹林中心有一对“阴阳鱼”,由大片出奇繁茂的凤凰花木排列而成,火红和紫蓝色的楹花散落其中,构成了一副完整的阴阳八卦图,从上方远远望去,像是阴阳变化之中冰与火的交织。
在这片红与蓝的交界处,坐落着一座样式古朴的小院,竹篱绕墙,中有一屋,除了矮檐为青砖碧瓦之外,其余部分皆为木制,虽然看上去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建筑,但屋外廊壁一尘不染,犹如新建。
烟靠在屋外回廊的角柱旁静静地盯着屋檐下颤动的铜铃,看似在发呆,实际上心思已不知转了多少个弯。
他观察着小院周围茂密繁盛的凤凰木,四周找不到一条可以出去的路。明明方才进来的时候,屋前尚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外面,但现今路已不见,整座院子变得与世隔绝。
到底是环境发生了变化,还是人的眼睛遭到了欺骗?
“这是阴阳家独有的山水移形之术,阁下有兴趣?”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烟的思绪,他懒懒抬眸,发现不远处站着的人正是一到此处便失去踪迹的启。
对方一身白衣如故,明明面容谦和,周身却始终透着一股不融于世的疏冷,只不过这次他的手中多了一个小巧的食盒,透过盖子飘出的缕缕热气,多少给这人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烟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了启手中的东西,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主动将手中盒子递了过去,烟也不客气,一把接过,却发现盒中是一碗汤药,还有几块油纸包着的酥皮点心。
启道:“此处久不住人,可用之物不多,只是简单处置一番,让阁下见笑了。”
原来这还是你自己做的?
烟面色不变,随手合上了盖子,道:“她脚步虚浮,该是内伤未愈,这汤药既然对症,或可缓解她身上痛处,前辈还是自己送去,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孩子,纵是身上劫难未消,前辈也该找个机会与她说清了。”
启一愣,见烟不像说笑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唐先生都告诉你了?”
烟冷笑道:“我认识很多‘唐先生’,前辈指的是哪一位?”
启久不经人间事,对外界的事一向不怎么关心,但再怎么不知内情,也能看出烟的心情似乎一瞬间变得不太好,便知是自己想错了。
他轻轻一叹,道:“阁下在诈我?”
“哪有,前辈多虑了。”烟面上的冷漠讥讽之态突然如流云般散去,他重新扬起了一抹笑,配上此刻伪装的芙蓉面,看上去就像一位被戳破心事的羞赧少女。
“晚辈只是好奇,前辈每次涉足中原总能碰上她的大劫,不知道这次她又会面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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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的脚步很轻,进屋时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两扇木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屋外人打量的视线。
他缓步来到了屋子的最里面,掀开内室的最后一层纱幔,映入眼帘的是属于姑娘家纤细的背影。屋内光线昏暗,在烛火的映衬下,那背影反而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意,与他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合在一起,让人有一瞬间的恍神。
莫雨正躺在一张矮榻上沉沉睡着,淼守在他身边,正握着他的手出神。
莫雨还在昏迷中,但比起之前的痛苦狰狞,他现在的模样明显舒缓了许多。他的手被榻边的人紧紧握着,掌心已经浸出了薄汗,如果此刻他醒着,不知道会不会选择挣开?
淼静静的盯着莫雨看,静静的出神。他们到底分开了多久?几个月?一年?
她记得,好像没有这么久,可是心里却偏偏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两个人已经分开半辈子了。
也许,不是人变了,而是心乱了。
注意到身后人故意发出的动静,淼循声回头,发现是之前见过的白衣男人,这次他手上多了一个盒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见她望来,启的表情仍是舒缓平静的,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而从容,与面对猫猫他们的时候一般无二,但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世上恐怕再无第二人知道这一刻的重逢他已经等待了多久,同样也无人知道,每一次这样的重逢带给他的从来不是喜悦,而是抉择与遗憾。
“一早赶来骊山,可是倦怠了?这里有些点心,可以将就用一些。”他对她的关怀之意不似作假,即便是不明情况的外人,也能看出他好像对眼前的女孩有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好感,不管她如何防备,如何冷颜相对,他待她的态度始终是耐心、充满善意的。
看着递到眼前的油纸包,淼没有接下,她眉头微皱,上下打量着启,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问道:“你认得这里的路?”
她此时身处的这座屋舍,本是千年前她与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时过境迁,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却没想到当年随姜槐序回来骊山,她不抱期望的故地重游,穿过重重迷阵,竟发现昔日的凤凰花林仍在,位于花林中心的小屋也没有一丝变化。
这座屋舍是千年前父亲亲手所造,她不知道这屋子有何神奇之处,明明无人问津,却能在千年间始终维持原样,连屋内的器具也未有丝毫损毁,甚至不曾落上一丝灰尘,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
这次前来骊山碰到莫雨本是意外,淼对姜槐序心有芥蒂,不愿让莫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虽然此行有不知身份的白衣人在场,但她还是选择带人来了这座小屋。
这小屋位于一座迷阵的中心,外人找不到路,刚才她带人进来的时候白衣人不曾跟上,此时却轻松的找到了地方,甚至不曾触及阵中机关,是白衣人真的有能耐在不触发任何机关咒术的情况下破解迷阵,还是他本来就知道进入这里的方法?
迎上女孩带着些怀疑的视线,启的神色依然平静,“这里的阵法牵一发而动全身,破解起来虽然麻烦,但只要知道阵眼所在便不难推测出方位,我与阴阳家有旧,对他们施术的手法并不陌生。”
启的解释,明面上来看似乎并无不妥。淼对这个时代的阴阳家所知有限,对方说与阴阳家有旧,她也不可能知道真假,只觉得对方话中至少七八分为真,不然何以解释他能够在骊山来去自如?
她问:“你认识姜槐序?”
“有所耳闻。”他说完,又补充道:“我与她不是同路人,姑娘不必心生顾虑。”
淼终于点点头,收回了放在白衣人身上的视线,竟然就这么沉默了下来。她虽不是个疑心重的人,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关心,如果放在以前,她说不定会对白衣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但现在莫雨昏迷不醒,她整个人便有些无精打采。
刚才她检查过莫雨的身体,并无异常,甚至连本来潜伏在他体内的毒咒都平静了下来,想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对于莫雨身上唯一异常的地方,她心里其实隐隐有了猜测,即便之前白衣人不跟来,她也不会放对方离开——她的猜测不知对错,一切都得等莫雨醒来再做决定。
见女孩心不在焉的样子,启陷入了一阵奇怪的沉默中,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莫公子并无大碍,你内伤未愈,先喝药吧。”
他的语气显得很熟稔,甚至带着一丝哄劝的意味,却并不引人反感,反而让淼心里生出了一丝异样的熟悉感。正是这股不同寻常的熟悉感,让她鬼使神差的接过了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