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冲之将在西夏境内的一番遭遇禀明了师父,说也奇怪,他对恩师一向敬若神明,从不会对恩师有任何隐瞒,但这次他思量再三,却将与石飘雪有关之事一笔带过,而是着重说了同西夏国相张元的那段对话。
“羊皮死书,羊皮死书……”种世衡喃喃说道,“故老相传,这羊皮死书关系到西夏的气运消长,但到底是什么缘故,百年来却无人说的清道的明,我还原以为一切都只是出自妄人之口,故弄玄虚而已,想不到竟真有这等奇事!你母亲夺得了一份羊皮死书,这岂不成为众矢之的,所谓怀璧其罪,日后前来找你们母子麻烦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多,好在你母亲逃脱了追踪,西夏那方面并不知道她逃入了延州。当务之急,我们应当集思广益,共同参详这羊皮死书之谜!”
在一旁的范仲淹哈哈大笑,抚着自己长须,“种将军,你一世英名,怎么也会相信这无稽之谈?世上哪有这等荒唐事,关于这羊皮死书之事,其实早年我在西北一带闯荡,倒也略知一二。”
“哦?范大人请说,下官愿闻其详!”
“党项人一向对唐朝时候的郭子仪老令公敬若神明,关于这羊皮死书的传闻,据说也同他老人家有关,我听当年那些从兴州一带流亡叛逃到宋境的一些党项贵族说过,安史之乱平定后,郭老令公曾经去过平夏部,面见当时党项人的大首领李思恭,在一张羊皮卷上写下了一段文字,据说是预示了西夏的未来,后来李思恭将这张羊皮卷裂为几份,交由几个大家族的族长共同保管!”
曹冲之大喜,“原来是这样,那我们更应该快些研究,若是能够通过羊皮死书上的秘密来对付李元昊,岂不是胜过兵戈大动,烽火延年?”
范仲淹连连摇头,“冲儿,你这孩子太过纯良,试想下,这个世上哪里有百年前就能料到百年后之事的道理?郭子仪固然了得,但他若真能算得百年之后党项部会出一个像李元昊这样的混世魔头,那么同理,难道他不会算出会有一个叫朱温的人,会颠覆大唐江山?所以说,这些代代相传的古老传说,或许言出有因,但毕竟历经百年,难免会有穿凿附会,甚或以讹传讹,这些事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种世衡经他提醒,也点头说道:“范大人言之有理,方才我也是一时糊涂,
(转头对曹冲之说)冲儿,范大人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李元昊狼子野心,图谋我大宋疆土,其志不小,我们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好好固守城池,而不是心存幻想,以为靠着那些虚无缥缈的传奇之说,就能克敌制胜?你要记住,人要踏踏实实的尽好自己的本分,而不能把命运寄托在一些虚妄之事上。”
曹冲之躬身应是。
种世衡又说道:“张元那人倒是颇有意思,此人卖祖求荣,但对冲儿所说的话倒还算有些道理,其实宁明太子端方仁义,由他继位执掌西夏,对大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我不明白,想那张元当年初附西夏时,极力挑唆李元昊对我大宋用兵,可是多年之后,为什么他反而转了性,转而支持一向主和的宁明太子呢?”
“不是他转了性,”范仲淹说道,“张元这么做,一切还是为了他自己!”
“哦?”
“种将军,你是否还记得,每次我们同西夏军队作战,对方冲锋陷阵在前的,是什么人?”
种世衡喟然叹道:“是‘撞令郎’,李元昊那恶贼,果然是丧心病狂!”
“是啊,这些‘撞令郎’,其实都是被西夏军队俘掳去的汉人,李元昊特意挑选他们充当先头部队,用汉人来做炮灰,从而好减少他们西夏党项人自身的伤亡,嘿嘿,可怜这些‘撞令郎’,被人利用,即使惨死沙场,也无人收尸,大宋固然对他们深恶痛绝,西夏更不会把他们放在心上。”
曹冲之奇道:“范大人,这些我们都知道,可这与张元又有什么关系?”
种世衡却已经略微猜到范仲淹的意思,“大人是说,张元虽然位高权重,甚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一个‘撞令郎’,一个高位阶的‘撞令郎’,所不同的是,李元昊利用那些被俘汉人的,是他们的身体,而利用张元的,则是他的满腹经纶和一身本事?!”
范仲淹正色说道:“不错,正是如此,张元虽以国相之尊,表面上威风八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实际上呢?却也只是空有官职,没有任何的实权,他只能向李元昊献计献策,却无权在政事上作出任何决断,他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没有牛羊马匹,在西夏的官位做到再高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李元昊此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其实只要他一句话,这张元瞬间便会一无所有,数十年为自己苦心经营的种种就会全部付之流水。张元人精一个,知道自己处境堪忧,前途未卜,自然要为自己盘算个万全之策,或许他也是押准了宁明尊师重道,会善待自己,所以才会力挺宁明,甚至不惜开罪野利皇后,期盼在李元昊身后,能够继续执掌大政,如果这宁明当政,张元或许才真正有机会能够大权独揽。”
“唉,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张元和吴昊当年在大宋郁郁不得志,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不惜改投西夏,可是到头来,始终还是一场空啊,”种世衡说道,“可见一个人还是不要野心太大的好,想来张元目前的处境,也一定是如履薄冰吧!听说正是他向李元昊建议,为了西夏和李元昊的统治得以长治久安,必须效法当年汉武帝削藩,因此李元昊才会想方设法的打压党项各大豪强,各部族长都恨毒了张元,如今他又一心一意的力挺宁明太子,又得罪了野利皇后,如今这西夏朝堂,十人里怕是有九人想要他死呢!……对了,他师弟吴昊呢,这吴昊似乎比张元要低调的多了。”
范仲淹点头道:“是的,‘既生瑜,何生亮’,千百年来人人赞颂诸葛孔明智慧无双,久而久之,便将同样了得的周瑜忘至脑后,其实论起本事和才干,吴昊并不在张元之下,然而被他师兄的光芒所遮盖,所以反倒显得默默无闻。”
种世衡一笑,“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不在风口浪尖上,反而能置身事外,游刃有余,对了大人,你可知这吴昊对宁明太子是什么态度?”
“吴昊此人十分圆滑,城府亦深,从不轻易表达自己的倾向,他广交好友,所以这兴州才会盛传,国相张元没有朋友,而太师吴昊则没有敌人。一对师兄弟,同时流落西夏,可境遇也还是略有不同。”
曹冲之问范仲淹道:“大人,我方才听您说,那张元现在是孤身一人,难道他一把年纪,都没有娶妻生子?”
范仲淹说道:“不,张元从前在家乡是有妻子也有女儿的,入西夏为朝官后,李元昊对他十分倚重,甚至还派遣高手潜入宋境,秘密将他的妻女带回西夏,好叫他一家团圆,从此了无牵挂,一心一意为其效命,不过他的夫人却是一位节烈的女子,不愿背弃故国,终于有一日,带着女儿秘密潜逃,不过这对可怜的母女终究还是没能逃回来,死在了前来追杀她们的西夏兵手上。”
曹冲之悯然,“这位张夫人真是好人,却不幸早逝,她那禽兽丈夫却还是活的好好的,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曹冲之别了范仲淹和师父,回到母亲的住处,曹老夫人立时将那张从宁明太子手中夺得的细封家的羊皮死书交给儿子。
“冲儿,你看,这张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画着这许多线条,像是一幅地图似的,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有的线条粗,有的线条细,到底是指山脉,还是河流,又或者是界线?我们这么多年来一直秘密在宋夏两地穿梭往来,也早听说羊皮死书事关重大,但我参详数日,始终不能在这张羊皮纸上查出一点点线索,你看,这里还有用红笔写的一个个大大的‘财’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像地图,又有个‘财’字,难不成这是一张藏宝图,可是光光这样看起来,一点也看不出个什么东西……冲儿,你来仔细瞧瞧,你们年轻人的脑子要活络些。”
曹冲之心里突然一阵难受,自己好不容易平安回返,母亲却无一言安慰,甚至都不像师父那般详询自己是如何脱险的,却喋喋不休的说了这许多羊皮死书的事。
“娘亲,我平安回来了!”
“废话,你娘又不是瞎子,你这么大个人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你平安回来了吗?”曹老夫人冷然说道:“你把这张羊皮死书拿去好生参详。”
曹冲之叹了一口气,把方才范仲淹所说的话又对母亲重说了一遍,“娘亲,范大人言之有理,我们要想报仇,还是应该苦练武功,有朝一日,能够手刃李元昊,而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物事上。”
曹老夫人“哈”的一声,“苦练武功,手刃李元昊,你现在开始明白自己的报仇使命了?你别忘了,那日我们想在乱军丛中乘机刺杀宁明都会功亏一篑,想要到戒备森严的兴州刺杀李元昊,不是更加难上加难!范仲淹那老儿在此镇守,不过是例行公事,过个几年朝廷一纸公文,他便可调往他处继续优哉游哉的当他的大官,那老儿同西夏没有切齿的仇恨,自然是事不关己,说话也能轻描淡写,难道你同他也是一样吗?这羊皮死书既然有可能为我们揭示李元昊这逆贼的死路,那么哪怕只是一线机会,我们也决不能轻易放弃,你快拿了去好好参详!”
数日后,在种世衡的照料下,曹冲之的伤势便痊愈了,他苦思良久,也想不出这羊皮死书到底有什么秘密。
曹老夫人终于也是叹了一口气,“既然范仲淹也说了,这羊皮死书不止一份,那么独独这一份可能确实也无从下手,你的伤势也好的差不多了,歇个数日,咱娘俩再合计合计,是不是再次潜入西夏境内,探寻其余几份羊皮死书的下落。”
韩尚柔一待曹冲之伤愈,便拉着师兄去城外林子里练剑,但她很快发现,这位从前只要一练剑便专心一致,毫无杂念的师兄,如今却精神恍惚,似乎满怀心事。
“师兄,你这次在西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遇到什么人,会让你这样茶饭不思,可以和我说说吗?”
曹冲之突然一把抓住韩尚柔的手,“你……你到底上哪里去了?为什么一夜不归,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哎哟,好痛,师兄,你弄疼我了……你说的谁,是谁一夜不归,是个女孩子,是吗?”
曹冲之这才省悟了过来,他赶忙放下师妹的手,满脸通红,期期艾艾的说:“对不住,师妹,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你别见怪!”
韩尚柔突然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难道师兄他……有了喜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