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四月初三,子时三刻。
黄浦江的夜雾稠得化不开,像是天地熬了一锅浑浊的米浆,把码头、货栈、桅杆、人影都泡得发胀变形。江水拍岸的声音闷闷的,一下,又一下,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底翻身。
废弃的三号码头,第三座坍塌过半的货仓阴影里,三双眼睛望着江面。
最左边那双眼,瞳孔在昏暗中泛着极淡的金芒——顾轻风蹲在残砖上,背脊微微弓起,像一匹随时要扑出去的幼豹。他左手按着胸口,隔着粗布衫,能摸到那两片青铜碎片拼合后的硬物轮廓。九目蛇纹此刻安静得诡异,但方才在拍卖行里,鲜血滴上去时那种灼烫的触感,仍烙在掌心。
中间那双眼,清冷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子——斓曦倚着半截焦木,月白色旗袍下摆沾了污泥,她却毫不在意。右手三指虚扣,袖中藏着七枚喂了“三步昏”的透骨针。她在听风:三十丈外有软靴踏过碎瓦的轻响,五十丈外有金属碰撞的微音,更远处……江面上,有船橹破水的涟漪。
最右边那双眼,眯成两条缝,眼珠子却滴溜溜转——朱环宇盘腿坐在一堆烂麻袋上,右手抓着半只早已冷透的烧鸡腿,左手在怀里掏摸什么。油腻的道袍敞着领口,露出里面脏得辨不出原色的汗衫。他忽然“啧”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个扁铁壶,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酒气混着汗酸味弥散开来。
“臭道士。”斓曦蹙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再弄出动静,我把你扔进江里喂鱼。”
朱环宇嘿嘿一笑,抹了把嘴:“斓姑娘,这你就不懂了。越是紧张时刻,越要吃喝如常。你看那些说书先生讲的,关二爷温酒斩华雄,为啥非要在阵前喝酒?气势!这叫气势!”
“那是演义。”顾轻风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而且华雄是孙坚杀的。”
朱环宇一愣,随即笑得肩膀直抖:“小兄弟读过书?不错不错,比那些只会背《三字经》的强。不过嘛……”他收敛笑容,眼神在昏暗中变得锐利,“眼下咱们三个,可比关二爷麻烦多了——后面至少四路人马在追,江面上还有日本人的汽艇在巡。这‘气势’,怕是撑不了多久。”
话音未落,斓曦猛地抬手。
“噤声。”
三人都屏住呼吸。
雾中传来极轻微的“嗒”的一声——像是鞋尖踢到了小石子。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至少有六人,正从货仓东侧包抄过来,步伐轻捷均匀,是受过严训的夜行人。
顾轻风缓缓起身,双腿微屈,重心沉在脚掌。他体内那股自寒龙潭觉醒后便蛰伏的暖流,此刻悄然涌动起来,顺着经脉流遍四肢。耳力在这股力量加持下变得异常敏锐:他不仅能听出人数,还能辨出——其中两人呼吸悠长深沉,是内家功夫不浅的好手;另外四人呼吸稍促,但脚步极稳,应是使惯了短兵器的。
斓曦袖中滑出一柄长不过尺的短剑,剑身窄如柳叶,在昏暗中泛着幽幽的青光。她左手在腰间一探,指间已夹了三枚银针。
朱环宇却慢悠悠地把铁壶塞回怀里,又从袖中摸出个罗盘——那罗盘比寻常风水先生的要大上一圈,通体乌黑,盘面却不是二十四山方位,而是密密麻麻刻着些古怪符号。他将罗盘平托掌心,右手食指在盘沿轻轻一叩。
“坎位三,震位二,离位空。”朱环宇低声道,语气竟正经起来,“东边来的是硬茬子,西边暂时没人,但半柱香后必有堵截。北面是死路——货仓后墙紧贴江堤,高两丈有余,墙面滑不溜手。南面……”
他顿了顿,咧嘴笑了:“南面是江。水下有东西。”
“什么东西?”顾轻风问。
“说不清。”朱环宇摇头,罗盘指针忽然剧烈颤动起来,指向南面江面,“但绝不是鱼。这黄浦江底下,埋的尸骨比码头上的麻袋还多,有些东西……早就不是活物了。”
斓曦冷冷道:“那就走西面。半柱香,够我们冲出码头区了。”
“西面是英租界巡捕房的辖区。”朱环宇又灌了口酒,“那群红头阿三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枪法不差。咱们这副模样闯进去,保不齐就要吃枪子儿。”
“东面呢?”顾轻风看向雾中声响渐近的方向。
“东面……”朱环宇眼睛又眯起来,“领头的那俩,呼吸吐纳的路子,我听着像是青帮‘剃刀张’手下的人。”
“剃刀张?”斓曦眉头蹙得更紧,“他怎么会掺和进来?”
“钱呗。”朱环宇嗤笑,“罗璨那老小子,明面上是南京政府的部长,暗地里替日本人拉皮条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使唤不动正规军警,雇青帮的杀手最方便——死了不心疼,还不用擦屁股。”
顾轻风握紧拳头。罗璨这个名字,在爷爷留下的零碎笔记里出现过两次,每次都与“东瀛”、“文物”、“交易”等字眼相连。而崔家……崔世昌、崔荔煦,这两张脸在拍卖行灯光下扭曲的模样,此刻又浮现在眼前。
“那就东面。”他忽然道。
斓曦和朱环宇同时看向他。
“东面人最少。”顾轻风声音平静,眼中金芒却渐盛,“六个人,我们可以速战速决。西面要穿越半个租界,变数太多。北面是绝路。南面……”他看了眼漆黑如墨的江面,“水下的东西,未知比已知更危险。”
朱环宇盯着他看了三息,忽然拊掌:“好!小兄弟有决断!那就东面——不过咱们得换个打法。”
他凑近些,酒气喷到顾轻风脸上:“那六个人,两个硬的交给我和斓姑娘。剩下四个,你来料理——用最快的法子,别留活口。”
顾轻风心头一凛。杀人……他还没杀过人。寒龙潭醒来后这两年里,他在深山与豹猫为伴,捕过野兔山鸡,却从未对同类下过死手。
斓曦似乎看出他的犹豫,淡淡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剃刀张手下的人,接的都是‘绝户单’——不留活口,不问缘由。”
雾中的脚步声更近了,已能听见压低的交谈声:
“……确定在这片?”
“错不了,犬养小姐给的讯号就在这附近……”
犬养。顾轻风瞳孔微缩。是那个在拍卖行里笑容甜美如少女,出手却毒辣如蛇蝎的日本女人。
他深吸一口气,体内那股暖流轰然加速,涌向四肢百骸。五感在这一刻被拔升到极致:他能看见雾中六道人影的轮廓,能听见他们衣袂摩擦的细微声响,甚至能闻到其中一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是“老刀牌”香烟,崔世昌常抽的那种。
“我左三。”顾轻风低声道,声音里最后一丝犹豫被碾碎。
“我右二。”斓曦短剑斜指。
“中间那个领头的,还有他旁边那个呼吸最沉的,归我。”朱环宇把罗盘往怀里一塞,双手在道袍下摆一摸,再亮出来时,指间已夹了八枚铜钱——不是寻常铜钱,边缘磨得锋利如刃,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三人同时动了。
顾轻风如离弦之箭扑向左前方,脚下碎石竟未发出多大响声。体内暖流奔涌,赋予他远超常人的爆发力,三步便窜出两丈有余。雾中三人刚觉风声扑面,一道瘦削身影已撞入怀中!
最左边那人反应最快,短刀自肋下反撩而上,刀锋割裂雾气,直取顾轻风咽喉。这是青帮杀手惯用的“剔骨刀”,狠辣刁钻,专攻要害。
顾轻风不避不让,左手如电探出,竟精准地扣住那人持刀的手腕。触手处骨骼坚硬,但在他五指发力下,腕骨发出“咔”的轻响。那人闷哼一声,短刀脱手。顾轻风右手同时握拳,直轰对方面门——这一拳毫无花巧,却快得匪夷所思,拳风激得雾气倒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