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被拒的借款,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十年婚姻的体面。
南乔再没多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汇钱,沉默地挂断视频。
岭南三月,工棚的铁皮屋顶被午后急雨砸得噼啪作响,像有无数砂砾从天上倾泻下来。雨点又密又急,顺着缝隙渗进来,在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边缘模糊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尘土味、铁锈味,还有远处食堂飘来的、千篇一律的大锅菜油腻气息。
南乔靠在简易板房的窗边,盯着手机屏幕。屏幕暗了,又被他按亮。亮起的光映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和下巴上新冒出的、没来得及刮的青色胡茬。屏幕上是银行转账成功的通知,数字精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拇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退出了app,没有像以前那样,切换到微信,补上一句哪怕是毫无意义的“钱转了”。
没什么可说的了。
上一次通话,是多久以前?记忆有点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只记得苏予锦的声音,很平,很稳,像在念一份与她无关的财务报表:“……我手里能动用的,最多五千。如果你急,这五千可以先给你。”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自己那句干涩的“五千,不够”,和她那句截断一切的“那就没办法了”。最后是她那句轻飘飘的、却像钝刀子割肉般的强调,“我和米豆两个人过”。
两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尝到一点铁锈似的涩味。窗外的雨更大了,敲打得整个世界都在震颤,却压不住心底那片死寂的荒芜。也好。他近乎麻木地想。彻底划清,也好。他南乔再难,也不会再向她开口。他只剩下这副还能扛点重量的肩膀,和这双还能挣点钱的手。
从那天起,生活的重心被粗暴地简化成一个字:钱。
他主动找工头,接最远、最苦、工期最紧的活。别人嫌偏嫌累不愿意去的山区项目,他去。别人避之不及的烂尾楼收尾、纠纷地段的测量勘查,他也去。白天和钢筋水泥混凝土打交道,晚上回到工棚,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却还强撑着精神,在手机昏黄的光线下,研究那些从前觉得晦涩难懂的行业资料、资质考试题库。烟抽得凶了,原来一天半包,现在两天一包都不够。尼古丁和***成了对抗疲惫和睡意的唯一武器,也让他的胃时不时抽痛几下。
钱,一笔一笔地攒起来。大部分准时汇给那个再也不会有多余回应的账号,小部分存下,像燕子衔泥,艰难却固执地垒着一个模糊的、关于“以后”的窝。他几乎不和家里联系,连姐姐那里,也只在每次借钱后定期还款时,才简短地说几句。姐姐的叹息和欲言又止,他听得出,但无力回应。说什么呢?说他一个人在荒郊野岭的工地上,对着图纸和机器,一待就是几个月?说他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胃疼得半夜蜷在硬板床上冒冷汗?说他看着视频里米豆又长高了一点,却连一句像样的关心都组织不好?
不能说。说了也无用,徒增烦恼,也让自己显得更加不堪。那点男人的、丈夫的、父亲的自尊,早已在开口借钱被拒的那一瞬间摇摇欲坠,不能再轻易剥落了。
只有工作,不会背叛他。图纸上的线条清晰明确,混凝土的配比有标准可循,竣工的日期白纸黑字。他把自己像一颗螺丝钉一样,狠狠拧进项目的每一个环节。从最初级的施工员,到能独立负责片区,再到后来,居然真的凭着一股狠劲和越来越扎实的经验,抓住了一个小承包商资金链断裂、项目险些烂尾的机会。他几乎是押上全部身家,又凭着几年攒下的一点微薄信用和那股豁出去的劲头,东拼西凑,拉起了自己的小队伍,硬生生把那个半死不活的项目啃了下来。
那一年,他瘦了十几斤,鬓角早早有了白发。但也正是那个项目,让他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也让“南乔”这个名字,在本地小型建筑承包商这个圈子里,有了点微末的声响。
后来的路,依然磕绊,但总算有了方向。他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从小项目做起,一点点积累口碑。他比以前更忙,忙到常常忘记吃饭,忙到深夜回到临时租住的、依旧简陋的公寓,连澡都懒得洗,倒头就睡。睡眠成了奢侈,也是最好的麻醉剂。只有在沉睡中,那些刻意被遗忘的、关于“家”的细碎片段——米豆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苏予锦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甚至是最初债务缠身时两人互相打气的夜晚,才不会猝不及防地跳出来,蜇他一下。
他不再主动给苏予锦打电话,连每月转账后的那条短信也彻底省了。视频通话的时间,被他下意识地缩短、再缩短。起初是怕自己掩饰不好那份复杂的情绪,愧疚?怨怼?还是更深重的无力?后来,则是因为米豆渐渐长大,孩子的眼神越来越清亮,问的问题越来越具体。“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爸爸,我这次足球比赛进了球,你有看妈妈发的视频吗?”“爸爸,我们班……”
他招架不住。他不知道该如何编织一个既不让儿子失望、又不违背现状的答案。于是,他的回应变得越来越简短,越来越像个局外人。“嗯。”“好。”“听妈妈的话。”“爸爸忙。”甚至为了怕自己放不下,她屏蔽了苏予锦的朋友圈,屏蔽了苏予锦的一切。
他看见屏幕那头,米豆眼中明亮的光彩,随着他敷衍的回答,一点点黯淡下去。也看见苏予锦偶尔入镜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例行监督。她从不插话,只在必要的时候,提醒米豆时间到了,或者回答儿子关于爸爸“忙什么”的追问,爸爸在努力工作”。
对,努力工作。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也最具说服力的借口。他用工作填满所有时间,麻痹所有神经。公司的业务渐渐有了起色,从接别人挑剩的小工程,到能参与一些正规的招投标。他换了稍好一点的住处,买了一辆二手的皮卡,方便跑工地。银行账户里的数字缓慢增长,但他花钱的欲望却近乎枯竭。除了必要的投入和给那个固定账户的汇款,他几乎没有个人开销。赚钱本身,似乎成了目的,一种近乎本能的行为,用来证明什么,或者遗忘什么。
他几乎成功了。在日复一日的奔波、酒局、谈判、盯工地中,“苏予锦”和“米豆”渐渐褪色成日历上每月一号的一个标记,和手机通讯录里两个沉默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悬空的状态,习惯了只用金钱去维系那根早已名存实亡的纽带。他甚至开始觉得,这样也好,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的牵扯。
直到那个傍晚。
那是在邻市一个行业内部的小型交流会后,主办方安排了一场晚宴。南乔本来不想去,他习惯了在工地食堂或者路边小店解决晚饭,对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始终带着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疏离和警惕。但合作方一再邀请,话里话外暗示有几个潜在的重要客户会到场,他犹豫再三,还是换上了那套唯一撑场面的、略显局促的西装,去了。宴席设在当地一家颇有格调的酒店,灯光柔和,水晶杯盏折射着温润的光。南乔坐在角落,听着周围衣着光鲜的人们谈笑风生,聊着最新的政策风向、地产趋势,还有动辄千万的项目。他有些格格不入,指尖的薄茧摩挲着光滑的桌布,沉默地啜饮着杯中微涩的酒液。
一个微醺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晃过来,是本地一家颇具规模建材公司的副总,姓王。他拍着南乔的肩膀,声音洪亮:“小南啊,听老张提过你,说你能吃苦,实诚,项目交给你放心!年轻人,就得有这股子劲儿!”
南乔谦逊地欠身,递上名片。王副总眯眼看了看,随口问道:“听说你去年把城西那个‘老大难’安置房项目给捋顺了?那摊子可够乱的。”
南乔点点头,简明扼要说了几点当时遇到的难点和解决方案,语气平稳,没有夸大其词,但细节扎实,听得王副总脸上的随意渐渐收了起来。旁边另几位原本只是旁听的业内人士,也渐渐把目光投了过来。
“有点意思,”王副总沉吟片刻,“我们手上正好有个活儿,不大,但是挺急,市政的一个配套小工程,前期有几家做得不太合规,返工了,现在工期压得紧。要求高,利润薄,还得垫一部分资,好多人嫌麻烦不愿接。我看你做事扎实,要不要试试?”
机会来得突然,甚至带着点风险。南乔心跳快了几拍,面上却维持着镇定。他没有立刻应承,而是仔细问了工程的具体位置、技术要求、难点和合同细节。他的问题专业而切中要害,显示出绝非外行的敏锐。一番交谈下来,王副总眼里的欣赏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分量。
“这样,明天我让项目部把详细资料发你,你看看,觉得能做,咱们再细谈。”王副总最后说道,主动加了他的微信。
那天晚上,南乔回到临时落脚的旅馆,毫无睡意。他反复看着手机里王副总发来的初步资料,大脑飞速运转。工程确实棘手,时间紧,要求严,前期遗留问题多,垫资压力不小。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难得的、能直接与正规市政项目挂钩的机会,做好了,就是一块极有分量的敲门砖。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天刚蒙蒙亮,就驱车赶往工程所在地,实地勘察了一圈。泥泞的道路、复杂的现场情况、隐约可见的前期施工瑕疵……问题不少,但都在他可处理的能力范围之内。最关键的是,他看到了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项目背后,可能通往的更大世界 ,市政系统的认可。
接下这个项目后的几个月,南乔几乎住在了工地上。他带着自己那支核心的小队伍,亲自把关每一道工序,协调各方关系,处理前期遗留的烂摊子。钱像流水一样垫出去,压力如山,他整夜整夜地失眠,烟抽得更凶,胃药成了随身必备。但他咬牙挺着,把自己和团队逼到了极限。质量,速度,安全,一样都不能松。
工程按期交付的那天,验收组的几位负责人看着平整的路面、规范的设施、详实清晰的竣工资料,脸上露出了难得的满意神色。王副总特意打来电话,语气透着高兴:“小南,可以啊!这下我可算在领导面前有交代了!活儿干得漂亮,比那几家所谓的大公司还利索!”
这笔利润微薄甚至算上时间精力略有亏损的项目,却为南乔赢得了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口碑和信任。不久后,通过王副总的引荐,他又有机会参与了一个规模更大的园区配套项目的竞标。这一次,他准备得更加充分,报价合理,方案扎实,甚至针对园区特点提出了一些细致的优化建议。虽然竞争对手实力强劲,但他凭借之前那个“硬骨头”项目攒下的信誉和务实作风,竟然意外中标。
自此,南乔的公司仿佛打通了某个关窍,开始逐渐步入正轨。项目一个接一个,虽然依旧辛苦,依旧需要拼命,但不再是无头苍蝇般乱撞。他招聘了专业的预算、技术和管理人员,公司慢慢有了雏形。他依然忙碌,依然节俭,但账户上的数字终于开始稳步增长,且增长的幅度越来越可观。
又是一年三月,岭南的雨季如期而至。南乔站在自己公司新租的、略显简陋但总算像模像样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手机屏幕亮着,是银行发来的月度转账提醒,金额已经比最初翻了数倍。他熟练地确认,汇款,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在铁皮工棚里,他盯着转账成功的通知,心里一片荒芜。如今,窗外雨声依旧,心底却不再有当初那种濒临窒息的钝痛,只剩下一种深海般的平静,和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的释然。
钱,终于不再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反而成了他脚下最坚实的台阶。他熬过了最黑的夜,靠着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还有那双被砂石钢筋磨出硬茧的手,真的在嶙峋的现实里,为自己凿开了一条向上的路。
只是,当事业的天光终于透过厚重的云层,隐约照亮前路时,那被长久搁置在阴影里的“家”,却显得更加遥远而模糊。他曾以为赚钱是唯一的救赎,是重新赢得一切的筹码。可现在,他站在渐渐开阔的地平线上,回头望去,来路已被风雨冲刷得面目全非,而那个他曾拼命想要回去的“岸”,是否还在原地?他竟有些不敢确定了。
雨丝斜打在玻璃窗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南乔关上手机,转身走向堆满图纸和文件的办公桌。路还长,下一个工地的号角,已经吹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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