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脂融轻轻摇头道:“娘怕是等不到了……修儿,过了明日,你爹的头七便过了……我若是再晚一些,就该赶不上他了……”
“娘!”墨玉不自觉地提高声音,那饱含怒气的声音中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轻微而难以觉察,“您在说什么!”
白脂融合上双眼,声音轻得宛如风中的一缕叹息:“修儿,你向来是最懂事最稳妥的,有你在……我和你爹最放心不过了。你要照顾好俊儿……快些成家,好有个人能帮着你……还有……还有要将我和你爹合葬……”
墨玉忽然难以忍受地起身退后一步,双手握成拳,又慢慢松开。他脸色阴沉地盯着榻上的人,深呼吸几次,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一字一顿地冷声道:“娘,若是您在,我什么都听您的,您要我怎么样都行;若是您敢抛下我和俊儿,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听,往后我做什么只随自己的心意,您管不着。”
“修儿,不许说这些耍脾气的话……”
“我是不是耍脾气,您会知道的。”墨玉缓缓地又退后一步,闭了闭眼,只觉得再无法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也没办法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他将红绡叫到跟前,同时又叫来他娘身边的几个丫鬟,也不避讳他娘,直接在房中冷冷地道:“看好我娘,若是我娘出了什么事,你们都要去陪她。”
墨玉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必定很可怕,因为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几个丫头便颤抖着跪下了,诺诺称“是”。
他隐约听见他娘气急败坏地连唤了几声“修儿”,可他已然听不真切了,分不清楚那究竟是真实还是幻觉,也不愿意去多加分辨。他脚步略有些不稳地走出这间令人难以忍受的卧房,才刚反手关上房门,便忍不住扶着门框弯腰吐了。
墨玉这些天都不怎么能吃进东西,加上长跪了一整夜,早已饥肠辘辘——可即便是饥饿,也仍是没食欲的,加上胃一直在隐隐作痛,他更是吃不下任何东西——自然什么都没能吐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拂开簌簌的手,实在是懒得讲究了,直接用袖子抹了把嘴唇。
干呕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翻涌的血腥气,抹完嘴看袖子,果然瞧见那素白的衣袖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簌簌瞪大眼睛一脸惊惶:“世子,这……”
墨玉目光阴冷地看了她一眼,簌簌立马闭嘴了,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不敢再多话。墨玉慢慢将袖子折了折,耐心地等着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过去,此刻他眼前发黑,什么也瞧不见,方才瞪簌簌的那一眼其实都是顺着声音看过去的——他早习惯了时常要面对这样的状态,尤其是这段时间。
他能猜到自己大概是憋出了什么内伤——本来就旧伤未愈,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祸事,所有的情绪还不能表露出来,偌大的王府只剩下他一个人支撑着,每日要面对无数的大事小事琐碎事,夜里还要长跪守灵堂……
他终究是肉体凡胎,纵然表面上看起来什么事也没有,也只是“表面上”。
可即便料到自己的身体已是“败絮其中”,他却打心里觉得无所谓,也不打算去管——尤其是听完他娘的这一番话后。
他爹没了,他娘……他娘那样约莫也是想随他爹而去,只是俊儿还小,这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
而临忌……他最心心念念的临忌已经四个多月杳无音信了。
都这时候了,他居然还会想到临忌?
当天夜里三更时分,墨玉再度静跪在灵堂前,脑子里又突兀地闪过临忌的名儿,他忽然迟钝地觉出了些许嘲讽的意味。
他一直默认为临忌此次突然离开是有苦衷的,尽管心中气愤,却也不自觉地为临忌做过许多辩解,总会下意识地帮临忌想这样那样的理由。
可谁说临忌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
由始至终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罢了,事实上临忌一句话也没说过,是他一厢情愿地给临忌想了这么多理由。
他怎么知道临忌此刻不是在逍遥快活?
墨玉低头盯着自己素色的衣袖,终是忍不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无声笑起来。
随即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墨玉拧眉看向灵堂门口冒冒失失的丫鬟,那是侍候在他娘身边的银钏,他熟悉得很,是个话少又稳重的丫头,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
墨玉乌黑的眼瞳微微一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面色惨白的银钏突然匍匐跪地,颤抖着唤道:“世子……”
墨玉倏然站起身,许是起来得太急,眼前又有他熟悉的漆黑弥漫开来,仿佛还渗着斑斑血色:“我娘呢!我娘怎么了?”
半刻钟后,墨玉站在白脂融的卧房中,满心茫然地拿着一个小瓷瓶,面前是跪了一地的丫头。他沉默良久,放任自己的思绪在一片空茫中游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抽离的那一部分思绪终于慢慢归位。墨玉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渐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猛地将手中的小瓷瓶砸在地上,很清脆的一声响,瓷瓶落地生花。他略有些费力地抬起手,觉得自己手上还残留着那瓷瓶上的药香味。
“谁先发现的?”墨玉的目光扫过面前一众瑟瑟发抖的丫鬟,极轻极轻地道,“我有没有说过照看好我娘?我有没有说过——若是我娘出了什么事,你们都要陪着她?”
丫鬟当中有些个年纪小的,吓得忍不住一直啜泣,可看见墨玉那森冷得竟是有些可怖的脸色,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那强压着一抽一顿的抽噎听得墨玉愈发心烦意乱。
“如今我娘服了这药瓶中的东西,你们竟是等她的尸身都凉透了才发现……”墨玉不禁冷笑起来,素靴踩上瓷瓶碎片,清脆的碎裂声再度响起,他却恍若不觉,“我留你们何用?”
其中一名小丫头忽然膝行出来,额头磕在地面上,略显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今夜……今夜是奴婢的失职!是奴婢没照顾好王妃……都是奴婢的错!若是世子要责罚,便责罚奴婢一人吧!”
“好啊,”墨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声道,“那你去陪我娘吧。”
小丫头的身子立马僵住了,站在门口处的簌簌面露不忍,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地道:“世子,与其责备她们,不如先处理好王妃的事……”
“不。”墨玉偏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既然我娘喜欢这样……那便这样吧。”
他什么也不要管了,他已经累得什么都不想管了。
簌簌再不敢说一句话,只能默默退到一边,看着他们尊贵无比的世子像小孩儿赌气似的,也不知道是在和谁僵持,硬是守在燕宁王妃的尸身旁杵了大半夜。
卧房中站的站、跪的跪,一片死寂无声。直到烛光在黑暗中湮灭,黎明前最昏黑的时刻缓缓过去,天色终于破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绡朦朦胧胧地照进屋内,洒下满地的灿烂。
静默许久的墨玉忽然开口了,声音极低:“簌簌。”
簌簌猛然一惊,下意识地“哎”了一声:“奴婢在!”
“人是死透了。”这句话说得极轻,仿佛只是他在自言自语,却听得簌簌莫名一阵毛骨悚然。随后墨玉闷咳了几声,略微提高了声音,“你随我来,有些事要你去安排。”
他没提如何处置这一室丫鬟的事,簌簌知道他终究是心软了,松了口气,便也识时务地不问。直到跟着墨玉走出了房门,她才恍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却听走在前头的墨玉又轻轻咳了两声,然后略有些缓慢地对她吩咐了一堆琐碎事。
簌簌这才猛地发现,不过是一夜,他们家世子原本清亮干净的嗓音竟是哑得不像样子,说起话来她听着都觉得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