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孺离开后不久,善庆寺众人都聚集到了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中。
大殿正中站着一个老和尚,胡须全白,脸色却与稚童一般红润,此刻正瞧着佛祖像肩上的金鹏鸟,双手负在身后,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住持,昨日前来借宿的人简直是欺人太甚,在寺里大闹了一场就大摇大摆走了。”首先开口的是那个非难佘孺的肥头大耳和尚。
住持转过身,看着那和尚,眼神是与他的外表极其不相称的锐利,“出家人不打诳语,事实真是你说的那样吗?”
肥头大耳和尚支支吾吾,在住持的注视下,最终还是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既已无事,那便都散了罢,明日早起时将寺里好好打扫一遍就是。”住持回身,仍是注视着金鹏,“存仁,你留下。”
善庆寺的僧人们纷纷应了是,三三两两散了去,只留下了一个小和尚站在了大殿之中。这小和尚正是先前将佘孺三人引入寺中的两个小和尚之一,若佘孺三人或是九尾在场的话,一眼就能认出这小和尚是那个较为稳重的,或者说,是那个将成大器的。
大殿中只剩下了住持和那小和尚两个人,住持背着手,看着金鹏良久,方才慢慢地唤了句:“存仁。”
小和尚稚嫩清脆的声音响起:“师父,弟子在。”
住持仍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连头都没有回,问道:“你可看出这大殿有何不同了?”
存仁小和尚环视了一圈,面色不变,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淡然答道:“大殿处处都不同了,不止如此,整个善庆寺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是啊,完全变了。”住持转过身,眸光深沉。大殿中原本金光漫天,善庆寺到处充斥着恢宏之气,如今,大殿里的金光看起来似乎未变,但夹杂在其中的赤色逃不过住持的眼,他清晰地看到赤金色弥漫在大殿中的各处,连金鹏的羽尖都是淡淡的赤金色,而那股正气不再是恢宏磅礴,变得温和,如同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渲染着善庆寺的每一处,原本倒下的植株在这道温和的力量下缓缓地恢复了生机。
存仁抬眼看着住持,心下已明白了两分,平静地问道:“师父有事要吩咐弟子?”
住持看着存仁,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自豪骄傲,好一会儿后,才移开视线,郑重地说道:“存仁,总有一天老衲会把住持之位交给你,老衲希望你能替老衲守着这尊佛祖像。若有一天,那个在今日救了善庆寺众人的人回来了,你便让善庆寺众人散了去,再将金鹏与内丹交给那人,明白了吗?”
存仁略一思忖,便答道:“弟子明白。”
“好,回去吧。”住持在佛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闭上眼,轻声念起了佛经。
存仁行了一礼,退出了大殿。
天色仍是漆黑,善庆寺已恢复了平静,而远处在路上的三人之间,气氛却是诡异之极。
佘孺躺在棕马身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四肢无力地垂着,要是他的胸口不在起伏,简直与一具尸体无异,若不是有九尾在他胸口帮他压着重心,佘孺怕是早就滚到地上去了。
成文旖策马跟在棕马近处,视线紧紧黏在佘孺身上,眼中的担忧之情快要满溢而出。任何人看了成文旖的神情,恐怕都狠不下心去责备她,可惜九尾还不是人,它只知道这女人就是害得佘孺失去了内丹并且被误会的罪魁祸首,哪里还能好声好气?看在佘孺的面子上,九尾没去咬她就是好的了。
见九尾站在佘孺胸口摆出一副准备攻击的姿势,明显是在警告她,成文旖只能无奈地拉了拉缰绳,让□□的马离棕马远了一些。
杜裕衡自从离开了善庆寺,就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偶尔瞥两眼佘孺,视线呆滞,似乎是在走神,又似乎是在思索。
一动不动的佘孺不是在闭目养神,而是昏睡了过去。佘孺让自己的内丹与金鹏鸟融合了,可他不只是失去了内丹,还消耗了大量的精神力,恐怕一个月也恢复不过来,在恢复之前,时不时昏睡过去是很正常的事情。
九尾并不知道佘孺的精神力需要多久才能恢复,它只是能察觉到佘孺的精神波动处于一个极低的状态下,本能地觉得自己要保护佘孺。棕马也是有灵性的,见佘孺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它就不会让人随便靠近,即使九尾不警告成文旖,若是成文旖太近,棕马自己就会提速,将她的马甩到后面一些。
从善庆寺直到金陵的这一段路程,佘孺都是昏睡不醒的,而棕马与九尾均有意无意地护着佘孺,成文旖根本无从接近,无法判断佘孺的具体情况,只能远远地看着。
好不容易远远地看到了金陵城,成文旖意识到入城时须下马,刚想试试喊醒佘孺,就见九尾拿蓬松的尾巴尖扫了扫佘孺的脖子。
扫了五六下,佘孺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而后倏地睁开了眼看向趴在他胸口的九尾,刚想说什么,就见九尾迅捷地往前一窜,拿整条尾巴遮住了佘孺的眼睛。佘孺咽下喉间的血腥,沙哑着嗓子疑惑道:“九尾?”
“眼睛!”九尾把声音压到最小,以全身的毛发作为遮挡,让成文旖二人看不到它正在动的嘴巴,“你的眼睛跟我的一样了!”
九尾是狐族,狐狸的瞳孔在强光源下呈近圆形,可在一般情况下,随着光线的强弱变化,九尾的瞳孔是不同大小的椭圆形,也就是竖型瞳孔。而人类的瞳孔,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圆的,只是在大小方面有差别而已。因此,九尾说佘孺的眼睛跟它一样,并不是指颜色,而是指佘孺的圆形瞳孔变成了竖瞳。
正在佘孺尝试着将瞳孔变回圆形的时候,两个人从城门口迎了上来,将成文旖与杜裕衡分别扶下马,关切地询问道:“少爷,小姐,一路可还好?”
“这不已经平安回来了么,不用担心。”杜裕衡将行李交予扶他下马的中年人,拍了拍那中年人的肩,“我让你带来的东西,你带了么?”
那中年人迅速从怀里掏出两张五十两银票,递到杜裕衡手里,“带了。”
杜裕衡接过那两张五十两银票,走到棕马身侧两步之处,唤道:“佘兄。”
佘孺的尝试没能成功,九尾始终不敢把掩在佘孺眼上的尾巴挪开。虽然佘孺那一张俊美的脸庞上,浅褐色的眼睛配上竖瞳,再辅以温和的气质,让佘孺整个人都显得妖异了起来,拥有一种特殊的美感,但非人的一切特点都会让这些凡人恐惧,佘孺只能将眼睛闭上,再转头面向杜裕衡的方向。
“何事?”佘孺的语气依旧很温和。
“……你的眼睛怎么了?”话到嘴边,杜裕衡却换了一句。
“无事,只是刚刚被阳光晃到眼了,现在看不清,闭一会儿应该就好了。”佘孺再次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杜裕衡将两张银票塞到了佘孺手里,说道:“佘兄,你救了文旖,要我与文旖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不会推辞一句,可你的法力实在高我们太多,我们帮不上你什么,我们能给你的只有这些罢了,况且,你要在金陵城游玩,银钱是必不可少的,你身上身无分文,就拿着这两张银票吧。”
“裕衡!”成文旖走到杜裕衡身侧,狠狠瞪着他,很不赞成杜裕衡的做法,在一般人眼中,这不就是拿钱侮辱佘孺的人格么!
出乎二人意料,佘孺没说一句话,表情也没变化,只动了动手指,捏住了两张银票,竟是接受了杜裕衡给的一百两。
“走吧。”佘孺此话不是对成文旖或杜裕衡说的,而是对他躺于其背的棕马说的。
成文旖急了,不顾棕马可能会踹她,也不顾九尾可能会咬她,连忙伸手拦住了转身就要离开的棕马,大声问佘孺道:“你就这么走了?”
佘孺闭着眼睛,没法看到成文旖的表情,精神力也低得无法扩展出去,只能面无表情地淡淡反问道:“我不这么走,还能怎样?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成文旖沉默了半晌,问道:“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文旖!你在说什么!”杜裕衡惊怒,声音大了许多,“你一黄花闺女,邀请一个未婚男子去你家?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用不着你管!”成文旖头一回对杜裕衡如此大声地说话,转向佘孺时,却柔声说道:“即使不跟我回家,也不要紧,你留在金陵,不要离开,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可以吗?”
杜裕衡难以置信地看着成文旖,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佘孺犹豫了一会儿,捏着银票的手指恨不得将银票都捏烂了,脸上却云淡风轻,缓缓道:“我会留在金陵一段时间。”
成文旖闻言,方才有些放心了,跟着杜裕衡和两个管家向金陵城走去,走时还不忘补了一句:“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