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九月,一个有些松散慵懒秋的下午。中央国立大学中文系办公室比往常要清冷一些。柳长风个子不很高,背微驼,但丝毫不难看。有人说他是被自己渊博的学问给压得有些弯了。五官清秀的好相貌,举止儒雅的学者气,让他在国立中央大学极有名声,尤受女学生青睐。他此时坐在自己办公桌前,桌子上随手放着几张信纸,上面是中文系女学生的求爱信。烟灰缸里堆满了滤嘴,袅着残余的蓝色烟气。他脑海中想着一个人,叹了口气,眉宇紧锁,仿佛陷入了深深的迷惘,又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痛苦的分娩。
“柳老师,下午不是有你的讲座吗?快到点了。”辅导员小雯刚下课回来,看见柳长风仍旧保持自己走时的姿势坐到现在。“嗯,我就去。”他站起来,顺手将信折起来扔进垃圾桶中,从他的神情上看,他有些失魂落魄。
柯敏是国立中央大学政治系校花,出落的娉婷婀娜,是众多男生心中的爱情女神。却因一点,使他们望而却步,少有非分之想。她的爷爷是共和国开国中将柯宏坤,父亲柯红岩也因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展现出超凡战争智慧和军事指挥才能,受到□□关注。此后高歌猛进,不惑之年晋升中将,迅速成为一颗闪耀军界的将星。
是以,柯敏身上除了女孩子家天生的柔美俊俏之外,还带着军人世家的飒爽英姿,桀骜不驯,可谓心比天高。
柯敏不喜欢军校的一板一眼,读大学的时候,却还是选择了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的国际政治与军事专业,年年平均每科九十五分的成绩,让全校男生一个个赧颜败阵,自愧弗如。
能让柯敏看上眼的,柳长风是一个,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
两人的故事,发生在那个没有任何特殊征兆的下午。她被闺密强拖去听讲座,心里多少有些不满。她反感那些扭捏做作文人,认为他们多半没有真才实学,不心系家国民生,自身懦弱晦涩,却喜欢高谈阔论。而那次讲座,却改变了她既有的印象。
柳长风一身西装革履步履翩翩走上讲台,底下一阵窃窃私语。
“同学们好,今天我要讲的是宋代词人姜白石。”
“等一下!”柯敏在几百个人中猛站起来。她举着手,噘着骄傲的嘴角,谁也不看,只直视柳长风,道:“柳老师,我认为这样的讲座没有意义。唐李杜、宋苏辛一提即可,其余千人万人,大略观之而已。后人啃着前人那些微末技艺过活卖弄,实在没有什么于国于家的大用处。”
会场里鸦雀无声,连前排的领导也都不敢发表什么意见。她身旁的闺密难堪不已,唯有她自己毫不在意。
柳长风扶了扶眼镜,他戴的眼镜不是金丝边框,而是非常欧罗巴的复古框,他在英国留过学,派头气质不同凡响。
“这位同学,你说的很有气派。你说唐朝的李杜,宋代的苏辛是不错的,你又说其余千人万人大略观之,我更加赞同,那么接着,也请你和同学们一起“大略观之”一下好了。”他话毕,会场哄笑起来,这柳长风实在机智,居然拿她的话反来搪塞她。
柯敏心里羞愤,走出观众席,众人拿眼光来看她。“只会卖弄嘴皮子算什么本事,我今天就在这里听,你讲好了,我道歉。讲得不好的话,对不起,那就按军人的做法,负重五十公斤走一百里,怎么样?”她盯着柳长风眼睛不眨一眨,柳长风心里叹了口气。
“你,”
“我叫柯敏,柳老师。”柯敏坐到前排,看着他道。
“你就是柯敏?呵,我明白了。柯敏,我既非李杜,又非苏辛,按常理来讲本应是你那大略观之,走马看花的部分,实在不值一提,可你偏偏针锋相对,以我其余千万分之一的微末来受千万分的责难,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知道你这大名鼎鼎的军事科学院的高材生看不起我这卖弄嘴皮的酸腐之人。只是请你不要为难我,我必须讲完姜夔。今天哪怕你是兵临城下,我一人对你千万人,这里也终归是我的主场,你的客场,客随主便。如果你不愿意听那请离开。当然了,如果你还不罢休的话,那么,我讲完这堂课,放下书本,按你说的,负重五十公斤走上一百里,怎么样?不管因为什么,今天同学们来这里是冲着这个嘴皮上的本事来的,很抱歉我不能顾及到你个人的心情。”他把书放在讲桌上,说话的声音不急不缓,十分从容。
“好,那我就听你讲。”柯敏很爽快答应了。
破天荒的,柯敏耐着性子听完了这堂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讲座,奇怪的是,她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听着听着也就跟着大家鼓起掌来。
毕竟,柳长风的风度学识,在整个国立中央大学中,凤毛麟角。
“谢谢大家。”当柳长风的结束语从柯敏零碎的意识中流逝过去的时候,她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竟然在这里坐了将近三个小时。
看着他从容地从讲台上走下来接近自己,她有些紧张。她竟觉得有些紧张,这在她有生以来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即便是九岁那年跟随父亲进□□,她都未曾如此手足无措。
“柯敏同学,感谢你耐心听完我的讲座,现在我遵守我的诺言。”
“你……”柯敏犹豫了一下,她极罕见地感觉到对于眼前局势自己的无能为力。上一次发生的时候,是自己听到父亲在对越战场前线受伤的消息。
“你跟我来。”柳长风走出会场,底下早已经炸开了锅,没有人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出来了,出来了!!!”在操场上等待的人群中传出声音。柯敏转过头,只看见柳长风换掉西装,穿了一身印有国立大学校徽的运动服,背上背着一个帆布旅行包走了过来。
“柯敏,这包里面是三十块青砖,加起来差不多一百斤。从咱们学校校门开始算起,到那座山包下,来回有五十公里。如果我真的冒犯了你你心中愤我,这五十公里,我走。”他说着便背着包朝校门口走去了。
“喂,你这人怎么是个愣头青!”柯敏哭笑不得,“看什么看!”她转身一吓,没有人敢上来看热闹了,她打小摸着枪长大,谁敢招惹这样的女子。
“柯敏,我们还是回去吧,今天也闹得够了。”这个始终唯唯诺诺的女孩子叫舒灵,清清秀秀,也缺乏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