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山上,凡是有点位份的人都曾劝过他,堇华,收个徒弟吧。他随意地笑,云淡风轻,“若是有合适的,堇华必定会收。”可是合适,合适,怎样才算合适?谁都答不上来,于是就这样一拖,百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堇华一摇折扇,唇边仍是清淡的浅笑。
而现在,他端坐在高堂上,看着下面伏跪的一排孩子中那一身白衣的女孩,忽然就想,大抵收个徒弟,也不错呢。
她跪在大殿下,低着头,白玉的地板光亮剔透,她能看到自己微微有些走形的脸和头顶上繁复的雕刻,就算隔这么远,也看得出所用料子不凡。真是极尽奢华之事,她想到。
就在方才,她仅凭一把匕首,在黑暗中砍下了一只三年赤焰兽的头颅,通过了蓬莱的收徒试炼。
其实这有何难呢?她想着,她在地底之城长大,黑暗与她而言就是白昼,而那些魔兽从小就是她练习的对象,虽说如今她为了装扮成普通的凡人而封住了法力,那些格斗技巧却早已刻在了每一寸骨头里,事到如今击败一只三年的赤焰兽与她而言简直像玩笑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已是蓬莱门下的一名弟子。
现在的她,只需要和其他通过试炼的孩子们一起面见完蓬莱的五位尊者,便可以进入这凡间最大也是最强的仙家门派中了。
准确地说,是混入。
她这样想着,却感到有轻微的脚步声移到自己身旁,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头,
然后就看到那个人,一双眸子温和如初春的风,唇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然后那清悦的声音适时地推了她一把,让她整个身子都融化在那温和之中,忍不住就想这样睡过去。
竟有这样的人呢。她默默地想。
她歪过头,故作乖巧地笑,眼中的水波随着她的动作微微荡漾,将溢未溢。
“小女姓宋,名锦良。”
夜很静,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夹杂着遥远的,马车轧过青石板路面的轱辘声,那声音越来越近,渐渐压过了树叶的沙沙作响,一辆黑色的马车,从路的尽头浮现出来。
“这样真的好吗,白露?她毕竟还是魔啊。”车厢里,女子纤细的手微微拉开披风的帽沿,轻声问道。
马车行过一家客栈,客栈门前明亮的烛光照进车里,勾勒出角落里男子的身形,他靠在马车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窗外。
“有什么不好呢,惊蛰。”他没有看她,“况且她想做的事,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那女子看着他,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沉默了,也同他一样,静静地看着窗外。
马车后,一路落叶翻卷破碎。
许多年后,当一切都今昔非比时,堇华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她跪在殿下,抬起头,一双眼睛水亮如元宵节时花灯满街,他看着她装出一幅乖巧的小女孩模样,听着她报出一个虚假的名字,无端地,觉出了有趣。而那时的他还未明白,骄傲如她,压根就没有任何装乖巧的念头。她只是想笑给他看的,因为别人都说,她笑的时候很美,她想把最美的自己绽放在他眼前,而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是少有的几个对自己如此温和的人,抑或是其他的什么。
她想不出来,但想不出来便想不出来罢,她很少在这种事上和自己过不去。她身上真正称得上是优点的地方不多,这便是其中一个。
现在,她正坐在教室里,换上了和其他学生一样的浅蓝色衣衫,雕花的窗棂外,是一排嫩绿的柳树,阳光正好,透过窗格洒在她的桌子上,欢快地跳跃着。桌子上一个木制的精致器皿中盛满的水,安静地躺在她面前。
前面,有老师正在讲课,作为新进入蓬莱的学生,这节课他们要学对水的基本操纵。因着逆光,宋锦良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遥远地传来。
御水的方法她是早已烂熟于心的,于是在这暖和的阳光下,宋锦良微微有些走神,想起了上节课的内容。
修仙者,根据仙法的精进程度,从低到高以次分为白术、若微、止水、探梦、稽查、幽识、忘尘七个等级,超出这七级之上者则可称上仙。
他们这些新入门的弟子,要先在露华殿中学习一年的基础课程,包括法力修炼、仙法、阵图、冶炼、驾驭、和基础理论,而那些来自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加习仙界的历史。
为期一年,突破白术后,他们便可以离开露华殿,自行拜一名止水以上弟子为师,继续修行。而那些一年后仍突破不了白术的学生,将会被逐出蓬莱。
宋锦良不甚喜欢那些繁复的名称,她直接在心里将那些仙阶归为了一二三,那些拗口的名字究竟有什么用呢?可仙家好像偏偏特喜欢这一套,因为这样听这更气派、更能显示出自己的身份吗?她觉得有趣,看着窗外在明媚的阳光中微微摇晃的垂柳,轻笑了起来。
她想起那时自己新选出的十二位近卫需要名号,奈何自己那时胸无点墨,又凑巧从人界淘来了本古籍,正读到二十四节气的那章,觉得那些名字都甚是美丽,便以此做了名号,那时阿乔还曾夸赞她起的名字古朴美丽,她笑笑,张张嘴,犹豫了一下,然而那份小小的虚荣心,还是让她什么都没说。百年后的阿乔——那时已称了惊蛰——游历凡间回来,吵闹了许久要求她改掉名号。只是百年时光,魔族们都已顺了口,虽然惊蛰三令五申让大家改口,但他们当时答应着,一个转身便早已忘得滴水不留。
她只是无端地想,当初那个娇蛮而任性的女孩究竟去向何方了呢,为何只剩了一身冰碴般的沉稳与冷静?
正想着,忽然间右臂上一片冰凉,把她唤回了现实的世界,她微微有些诧异地转过头,看见自己右边的衣袖已是湿漉漉一片,粘在胳膊上,还不停地向下滴着水。
“抱歉啊。”她斜后方的一个男孩说着,嘴上说着道歉的话,眼睛却看着别处,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刚才在练习的时候不小心没控制好,将水洒到了那女孩的身上。
“哦,没什么。”宋锦良无所谓地说,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老师已经结束了讲解,同学们都开始了自己的练习。
她安静地笑了笑,眼底没有什么起伏,“是我走神了,没有注意。”她本是个有些漂亮的女孩,此时一身浅蓝的衣衫,仰起脸那种恬静的轻笑,就像一朵青莲瞬间绽开,在阳光下散发着草木微涩的清香。清澈如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