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春宴结束后,张厨子把剩下来的钱交给年远。年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难道这钱不应该默许是赏钱么?张厨子读出了年远的意外,突然收敛起乐呵呵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对年远说:“年老板,您别看我平时挺随便的,我张厨子可是有原则的。主家给的材料钱归材料钱,工钱归工钱;至于打赏,那是您的心意,您愿意给,我就收。像现在这样,我怕是错看您了。”
年远怔了半天,缓道:“交了你这个朋友!你以后也别喊我年老板了,就喊我年远,要是你缺活干,我给你介绍去!”“这就多谢了!我做事可是看人的,还请年老板——你多留心!告辞!”
张厨子大步跨出门外,与年远两人脸上均是笑意。如此乱世,欲守心亦难啊。
.
贴着街边走过来一个人,灰色外套,头戴顶圆帽。年远悄悄把人让进来。
“怎么,又要有大动静了?”“一言难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组织,竟是些穷念书的以为自己能掀起什么浪来,头疼得很。偏偏一个个都是有头脸的人家出身,为首的那个连几位大帅都要买他的帐。正谋划着要停战呢。”
“不打仗好啊,只是不知道能消停几天。”“好什么好!这战事总是和生意脱不了干系,有人想要赢,偏有人买它输。出钱控着它输的,您没见过吧?今儿这事,跟您没多大关系,请您帮我接个头;至于这个……”来人捻了捻手指,“消息递出去,一定少不了您的。”
“王妈,茶水怎么还不来?”年远装作无事,催着茶水,望着那人笑笑。派出的家丁为人可靠,但年远的心总像是缠在糖画用的黏糖上似的,轻轻一扯糖丝就断了,底下是无底的深渊。
“爹,先生说他明日有事,不来上课了。”“知道了,谁叫你到这儿来的?”年远嘴上怪着,心里却宽慰了些:毕竟儿子还好。想来今天早晨还看见逃难的乡下人,带着孩子全家挨饿;如今搭上各路关系,并无什么无赖找上门来,日子还算舒心。
年远突然惶惑起来。年久的小脸那样的烂漫,竟使他觉出自己的可耻来。他明知道哪些消息会教那些大帅们狂捞一笔,哪些消息会逼得老实人、妻离子散。比起方正,他到底心软了些。
“又能怎样呢?去做什么革命党?”年远心里嘲讽着自己的犹疑。势不可当的浪潮来了,除了随波逐流,他别无选择。
.
汽车平静驶过的声音响起在铁门前,门房赶忙来开了,方正板着个脸踏上正厅前的石阶。“你瞧老爷这个样子,一准是小少爷又闹起来了。”“嘘,小声点,别被听见了。”到底有两个字飘进耳里,方正浑身一僵,朝着管家:“卢老,把小少爷喊到我书房去。”老管家一哆嗦,听这口气,自己还是先劝小少爷学乖点好。
“爸,你找我。”方且走进阴沉的书房,偶尔有一束光透过窗帘的罅隙打在脸上,愈发衬出他轮廓深邃,眸子里的不屑与倔强让眼神更为深沉。
方正从文件里抬起头来。“放你出去留学,回来就是给我添乱的?”一句话问得轻巧。“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方且瞟了一眼写信人的名字。“是我在国外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只是同学么?还什么理想啊新时代啊,我看你是想造反啊。别急着辩解,我就只有一句话:你爸我走到今天,全靠生意,不谈政治,革命党我们招惹不起。要是有下次,别怪我不让你出门。”“你拆我的信啊。行,你不让我加入,我自己建还不行么。”“你刚刚说什么?”方正语气里染上怒意。“没什么,爸你多想了。”方且手插着口袋,转身出门。
砰地一下倒在自己床上,方且越想越乱。国外的四年光阴,他明白了什么叫民主,什么叫科学。把“鸟语”说得比汉语还溜,难道就是为了回来帮父亲周旋在泥沼一般的各方势力中间?不安的念头像森林中的藤蔓努力蹿上顶层,方且眼前划过年远的脸。收拾东西,他预备做一个弄潮儿。
.
春雨不急不躁地洒着,却洗不干净任何事。王忠坐在西窗下,恍惚看见父亲的模样,那时他还小,父亲把着手教他写字。然后便是陌生的人和陌生的情绪,父亲一天比一天暴躁,“什么叫厂子周转不灵?”他朝账房吼着。“那什么,我们的货卖不出去,这边欠的款子催的又紧;不知道怎么的,工人又嚷嚷着不干,说我们工钱少……”“工钱少?再多我就要饿死了!”“还不是那个方正!年轻气盛,一门心思打压我们,他有头路,进的都是些洋玩意儿,又好又便宜,我们哪里争得过他!”谈话被打断,“老爷,方先生遣人来问,您那座厂房可否割爱让给他。”“他算什么东西!”父亲暴跳如雷。
而后,便是父亲躺在床上,方正来过一次,他第一次听见父亲求人;穿白衣服的人跑来跑去;吹喇叭的声音,吵得他灵魂出窍……
坐在去大洋彼岸的轮船上,十几岁的他明白过来:方正手下留情了。可自己丢掉的一切,不都是拜他所赐?
他终于回来了。收拾收拾父亲所剩无几的产业,有一种恨深入骨髓。不单是家仇,那人简直就是社会的渣滓!方正必然是要扳倒的,至于借谁的力……王忠想起了前两日属下给他的年远的资料。深呼吸,品尝毒酒的感觉似乎要把他席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