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入河边草,花开水上槎。 ①
张厨子睡眼惺忪地打开门的时候,方且正穿的干练利落,张厨子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听完方且的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年远怨气满满地告诫方且不要让年九吃甜的,所以今天方且只好硬着头皮跟张厨子说想学点不是甜口的点心。
“哟,知道上进了?”张厨子嘿嘿一笑,“那个做起来可就没有花生糖那么简单啦,我记得年九爱吃甜的,投其所好的事确定不干了?”“老吃甜的不好。”
“哈哈,行,我看年九是要被管一辈子了,”张厨子朝方且挤挤眼睛,“说正经的,去市场上买点虾来。”“现在去买虾?开始上市还要过一个月吧?”张厨子瞥一眼方且,“有心就买得到,你以为现在能买到大虾?别磨叽了,快去!”
等方且提着一篓小虾回来,日头渐高,都快要吃午饭了。“叫你快点,你跑去哪了这半天才回来?”“虾塘。”张厨子愣了一下,“算你小子有本事。那个,去头去尾,把虾剥干净。”方且盯着密密的小虾,放弃了已经到嘴边的“不可能”,今天的午饭看来要迟了。
生虾肉做蓉,混盐,葱,姜,张厨子想想年九的口味,还是没有加香料,手抖放了不少糖,打了个蛋,和面,下油锅。一个个虾饼特地被做的小小的,在热油里头滋滋地冒泡,浮浮沉沉。“别收拾了,赶快把变了颜色的捞起来,虾饼老了就不好吃了。”于是方且拿了个箅子,金黄的虾饼就躺在上面沥油。
“行了!”张厨子把手里炸虾饼的长木筷支在碗沿上,“我尝尝看。恩,挺嫩的又鲜,你说师父我的手艺怎么就这么好呢!”张厨子继续得瑟,方且决定保持沉默,自己拿了盒子就走。
“喂,你可不能老说是你一个人做的啊,带上我的功劳,有日子不去看他了,回头年九他要抱怨我了!”方且听见就当没听见,东西在我手里,谁叫你不跟我一起去?
走进院子,年九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瓦缸里的游鱼出神。“年九。”“是吃的吗?”年九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个盒子。“……恩。是虾饼。”对于年九看见吃的比看见自己激动,方且表示无可奈何。
年九打开盒子,虾饼还热乎着呢。咬下一口,面粉和鸡蛋很好地锁住了虾肉的多汁,外脆里嫩,加上不多的小香葱,一股新鲜的香气闻得人顿时就饿了。“好吃!你也尝尝!”“不用,我吃过了。”“没事,尝一口嘛。”方且看了一眼年九手里的虾饼,上面还留着馋猫的牙印。方且试着咬了一点,师父不愧是师父,连虾饼都能让人吃出点甜味来。
“恩,怎么没有看见你爹?”“爹爹正在跟人谈事,可能不方便见你。”年九仿佛很戒备似的,盖好盖子就拉着方且往里走,“走吧,我带你去后院玩。”
坐在凉凉的石凳上,方且用指腹毫无目的地敲着面前的石桌。呼吸之间,某个夏天的回忆变成一张习字纸,静静地停留在咫尺之外。“你先坐,我去泡茶。”方且把视线停留在年九的指尖,一时间忘了点头。
春天的阳光开始变得温柔,不过方且知道她将会是多么热烈。一个错觉,厚实的藤叶编织出柔软的心情,仿佛带人划过了时间的网,缥缈地触及过去。微风,石桌,藤椅,碗莲,空气的味道。掀起的纸。墨写的字。发光的汗水。诗,以及少年。
“我知道,你有你的考虑,不过我也不想再去约束他,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说话人声音越来越大,大到方且听得清楚,好像满含着怒气。
等等,这个声线,明明清亮却掩不去岁月痕迹的声音。
柳墨函?
方且没有因为被打断思绪而恼火,反而心情紧张起来。是他听错了吗?
声音是从前面的书房传来的,竹帘放下来,一条条竹丝遮挡住人影稀疏。方且只觉得心跳如鼓,下意识走近了。
“你不要激动,听我说完好吗?”是年远。“我不是要你束缚他,只不过是稍微劝一劝……”
“我不管你要我干什么,总之最终目的是要让他放弃与王忠的合作,对吗?”柳墨函轻哼一声。
“这只是我的意思。要知道,方家甚至希望他能暗中帮方家一把,不要忘记自己的姓氏。”年远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不要搬出方家来压我。就算之前的事方家出了不少力,也别以为能骗过我。方家肯出手帮敌人——即使现在看来是朋友,不过是想让方且取得王忠的信任。如果方且真的如方家所愿,那么就算他最后成功打压了王忠,最大的好处也是整个方家共享。而他有能力独自拥有这一切。”
“所以我的建议还算是折中的吧。说到底我也是长辈,真心实意地希望方且好。如今方且放弃合作,回到方家,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打算,是目前避免两败俱伤的最好结果,况且这也不算违拗方正的意思。方且还年轻,能走的路很宽。”
“我不明白什么叫两败俱伤,而且我也不是方且的什么人,”凳子哗啦一响,柳墨函声音淡漠,“话不投机半句多,年叔,恕在下先告辞了。”
方且坐回石桌前,柳墨函应该正往外走,方且不想让自己被发现。
看来蒲海的速战速决,的确不像表面呈现的那么简单。方家拜托了年远提供消息渠道,同时支付开销,就为了帮王忠一把?得了吧,连他都没有这么无私的情怀。这样一来,那些人实际感激的都是方家,而方且正是方家在王忠身边的人。一旦方正认为时机已到,一声令下,王忠的位子坐不稳,自然是方且接手。
不过方正很明显忘记了一件事。
对于一个“儿子”来讲,最大的满足感绝不会来源于背后被人说靠爹,而是站在父亲面前说“我比你强”。
而方且的童年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远离父母的状态,对父亲的崇敬感本就缺失,所以想让他依靠父亲就更不可能。鉴于方且的能力,选择就只剩下后者,方且对此明了,却不想停手。
“方且,方且哥哥?”年九拿着茶盘,“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啊,没什么。泡茶很麻烦吧,我看你去了那么久。”
“嘘,别告诉我爹!我刚刚不只是去泡茶了,我跟王妈偷偷通融了一下,你看,”年九放下茶盘里的碟子,“绿豆糕!”
方且忍不住嘴角轻扬。“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出卖你?”“哼,你要是告诉爹我就说是你带给我的,反正你也吃了!”“行了行了,快吃吧,一会你爹来了。”
年九喝茶吃绿豆糕,方且跟他说自己在蒲海的见闻,不过把死人的事情通通瞒起来不提就是了。年九听得津津有味,嘴里一直嚼啊嚼啊,看得方且把准备去拿绿豆糕的手收回来,喝茶。
“蒲海的高楼很多,有的地方全是小洋楼,会看见很多西洋人……”年九把最后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听见了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方且?”
年远站在后院门口。“你什么时候来的?”年九他爹表情僵硬,没来得及收好眼里的诧异,似乎在担心什么。
“哦,才来不久,没找到你就来后院了,对不起。”年九惊讶地看了方且一眼,方且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拆穿自己。
也对,要是说来很久了,根据年九的经验,年远肯定不会相信方且跟他只是一直在喝茶。
“那你来的时候……”年远有些支吾,“算了,跟我去前面吧,吃过饭了?”
“还没。”“爹,方且哥哥是来送虾饼给我吃的!”年九连忙说清方且的来意。
“就知道吃!不要以为不是甜的就可以随便吃!今天不跟你多说,走吧,一起去吃饭。”而为什么今天年家的午饭会推迟,方且不问,年远也就不提。
年九跑去催饭了,年远和方且两个人落在后面。
“年叔,我希望以后的事情,方家不会再插手。”方且跨过院门,留给年远一个背影。“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靠着家里往上爬难免闲话多,我想不论换作是谁都不愿意听到。”
“你果然听见了……”年远站着不动,“对不起,你父亲那边我也是没办法。”“没有怪您的意思,年叔。您也算是帮我,方某感激不尽。只是,还请年叔理解我,柳墨函那边与我关系不大,您也不要再找他了。”
年远招招手,示意方且赶快去吃饭。年轻气盛,的确没几个有本事的愿意吃家底过日子,而方且的锋芒已经开始显现,既然劝不住,那就只能任由他去劈开面前的虚空。
年远想起动手前与方正的那场谈话,叱咤风云的人物竟也会因为牵挂而落泪。年远必须承认方正坦诚之前首先会考虑自身的利益,不过他还是愿意相信方正眼里闪烁的水光是出自真心。
唉,都是做爹的,年九虽然没用了点,到底让人省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喔。
①选自欧阳修《早春南征寄洛中诸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