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数十年,南疆离京畿遥遥数千里,关山阻隔,天高皇帝远。
加之李氏世代镇守南境,根基深固,兵精粮足,税赋自纳,在辖地内威望极高。
王府几代人,早已习惯了南疆的日月风土,对于千里之外紫宸殿上的君王只剩礼数上的遥尊,实则几十年未曾赴京述职。
天威何在,早已模糊。
而与他这位曾经坐拥南疆千里沃野,治下百姓只知世子不知天子,十分意气风发的时候王世子相比……
龙椅上那位,则不过是四年前因诸皇子夺嫡惨烈、几败俱伤后,侥幸捡漏登基的九皇子。
出身卑微,母族无势,仓促继位时,朝中尽是盘根错节的旧臣与虎视眈眈的宗亲,政令往往出了紫宸殿便石沉大海。
那样根基浅薄的天子,连朝中衮衮诸公都未必真心敬服。
李惕又怎会放在心上?
5、
因而彼时天子下诏革新税制,欲将各州赋税统归户部调度,诏书送至南疆,李惕直接置之不理。
同样,朝廷欲收拢兵权,设节度使统辖四方兵马,他也只是淡然搁置,连句推脱的奏疏都懒得敷衍。
陛下被他屡屡拂逆,言辞从最初的温言劝勉,渐至严词斥责,最后竟在御书中直问:“卿坐拥南疆,兵精粮足,万民只知世子而不知天子——眼中可还有朕?”
没有啊。
怎么可能有。
问就是“边关情势复杂,容臣细察”。
问就是“南疆军务特殊,恐难一概而论”。
然后继续在他南疆过万民拥护的风光日子,酒酣耳热之际,醉后提笔还写了两句诗——
“九重宫阙锁寒雾,不及南疆一隅春。”
字字恣意,简直是将天子的脸面与威严掷于地上践踏!
但那时的李惕,确有骄矜狂悖的资本。
他治下的南疆,仓廪丰实,街市繁华,商旅络绎于道,百姓安居乐业,边境多年无大战事,处处富庶安宁。
而他少年掌权,才干卓著,深得民心,难免心高气傲。
私下未尝不曾轻狂地想:龙椅上那位,不过是个根基浅薄的傀儡,我能安守南疆不反了他,已是给了天大的颜面。
然而……
短短四年,天翻地覆。
新帝以雷霆手腕涤荡朝堂,拔擢寒门,打压豪族,很快将分散的权柄牢牢收归掌心。
而曾经风光无限的他,却落得兵权被步步蚕食分化,贤名遭污,更兼一身被毒药蚀坏了的病骨。
如今千里迢迢奔赴京城,竟是为了在御前俯首,替摇摇欲坠的家族,乞求一线生机。
自他身败名裂,靖王府便遭牵连,权势如雪崩般瓦解。
虽赖于百年镇守之功,未夺王爵封号,保全了表面尊荣,却早已是门庭冷落,势力大不如前,昔日煊赫,只剩一个空荡名头。
偏偏两月前,祸不单行。
他二弟、三弟陪同父亲外出公干,竟与朝廷派去的巡察使爆发冲突。
实是那巡察使蓄意寻衅,言语间不断提及李惕旧日“罪行”,讥讽靖王府如今“苟延残喘”,措辞极为不堪。
三弟年轻气盛,忍无可忍上前理论,推搡间,对方脚下不慎一滑,后脑重重撞上街边镇石,当夜便伤重不治。
一桩意外,却被有心人渲染成了“南疆李氏拥兵自重、戕害朝廷命官”的滔天大罪。
父亲与两个弟弟当即被锁拿,押解进京。
李惕连上数道请罪奏疏,言辞恳切。如今却轮到天子对他置之不理了。
他只能亲赴京城,面圣陈情。
自然比谁都清楚,今日前去求情,以新皇对他的恨意……他得经历何等讥诮、折辱、乃至更不堪的对待。
但他认了。
若主动卑微匍匐、任由天子践踏便能稍解君王心头旧恨,他去做便是。
反正这具被毒药与悔恨蛀空的身子,也熬不了几年了。
为家人,他愿卑躬屈膝。
什么都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