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十一长假,包括葬礼在内,叶金辉在桐市呆了总共9天。
白天里叶金辉说带着知夏出去走走,知夏只说想呆在家里看看书。叶金辉见女儿虽然怏怏的,但面色如常,并没有太多的隐忍或悲戚,便也由她去了。有许多时没有见到女儿,想到她从那么粉粉肉肉的一团长到如今快要成年,这中间两人一起的片段确实不多,心里隐隐有些愧疚,也不多说什么,只陪在她身边,好像自己也终于尽到了一点父亲的责任。
而夜里,当知夏一个人躺在房里的时候,她迟迟无法安睡。总感觉母亲还在,轻轻唤一声“妈”,她就会趿拉着拖鞋从隔壁过来,一把搂过自己,拥着自己、慢慢拍着自己,然后睡去。母亲的怀抱永远是世间安睡最好的良药,温暖、安心。
“妈。”知夏下意识唤了一声,只看到小夜灯模糊的一点光亮,耳畔是隔壁房间里叶金辉沉闷的鼾声。窗外月色盎然,可在她的世界里,眼前的景色像被水滴打湿的画布,晕成一片。
叶金辉走的时候,安排好了知夏的住宿问题,插到隔壁班有空床的寝室去。
寝室在一层,十个人住一个房间,上下铺,除却一个半立方米的小柜子,没有别的可以存放物件的地方。因为知夏是最后入住的,只剩靠门的一个下铺没有人睡,而她分到的小柜子紧挨着地面,打开柜门尽是满带潮意的霉味。没有澡堂,只有开水供应,不过需要穿过一条小道提回宿舍楼,洗澡的方法除了用毛巾蘸着水桶往自己身上浇,别无他法。厕所和洗漱池在这层楼走廊的尽头,走廊上整齐的摆放着许多开水瓶和脸盆。十一点钟寝室准时断电,而十点钟是晚自习结束的时间。
无数次一手捏着雕牌肥皂、一手搓着衣服时被突然到来的一片漆黑所笼罩,整层楼只剩知夏一个人拧着衣服滴滴答答的声音;隔壁班的同学在夜里叽叽喳喳讲着她并不熟悉的人和并不熟悉的事,哪怕是洗完衣物累得她感觉自己要散掉,在一阵又一阵的嬉笑尖叫中,也再睡不着;上铺的女孩是个大块头,翻过身时,细碎的铁屑挣脱老化的床板,一粒粒一直砸到她脸上;等大家睡熟了,耳尖的她却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空地上来回,又顺着上下铺的床杆,四处奔窜。“啊!有老鼠!”知夏吓得大叫,其余几个人被这一叫惊醒,碍着不熟倒是没人发火大骂,两个脾气爆的,也只哼哼两声便又倒头睡下了。
这么几天下来知夏已经憔悴不堪,她哭着给叶金辉打电话,那头循循善诱:“你是还不习惯,习惯了就好。”“别的同学都能克服,你也能克服才对。”“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住太危险了,爸爸不放心。”有理有据、语气温和,可没有一个字是知夏想要的。从小到大不至于锦衣玉食过得也是衣食无忧。知夏挂了电话,她原以为的迁就和关怀都没有来,一瞬间只觉着自己被丢弃在了一个巨大的破烂牢笼,挣脱不开。
学校远离市中心,自新校区建成,这原本荒芜的郊区一隅,便如火如荼发展起租房产业来。孟漾租的屋子只有一间房,和妈妈两个人都是挤着睡了,看着知夏每天困顿的模样,除了安慰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而安慰的语气里都是歉疚不安。
“叶欢欢!”中午一片艳阳,教室里没什么人,知夏正趴在课桌上午睡,一声叫唤惊得她弹起身子。偏过头去就看到陆维阳趴在窗外,手里拎着什么东西冲她挤眉弄眼地笑。陆维阳、孟漾和知夏三个人从小就是同学,知夏跟陆维阳家住同一栋楼不同层,跟孟漾家是同层但楼层面对着面。三个人小时候都调皮好动,在没有形成“男女有别”意识的时候就结成了革命情谊,而这份由各种撒泼捣蛋积累而成的熟稔,显然比“男女有别”来的更自然真诚。
知夏一面招呼他进教室,一面道,“你别叫我欢欢。”“欢欢”是母亲一厢情愿起的小名,父亲觉得俗气难耐,知夏更觉得像在叫唤一只狗。可此时,知夏竟觉得这两个字饱含温情和泪水,只听到就鼻子发酸。“那,你不是爱吃小龙虾吗?我妈妈做了一些,我就带来了。”陆维阳敏锐的察觉到知夏情绪的波动,绕开话头,只兴冲冲地拨开保温盒,“你快吃点。”,一双细长的眸子眯成线,像只期待葡萄掉下地的小狐狸。
末夏秋初,小龙虾已经快绝迹,个头很小,味道却比想象中更好,一向喜欢吃辣的知夏,却辣出了眼泪。
不过那盒虾最终由陆维阳解决干净。他熟练的抽掉肠子、将壳与肉分离,一边往嘴里塞,一边不以为然道,“你这战斗力明显下降了几个level啊,明明没有多辣。”见知夏不答话,又道,“你这个弱智最近数学学的怎么样啊?”陆维阳从小就有极好的逻辑思维,数学扩展到后来的理化生,都学的非常好,因此高中分科就去了理科班。自分科之后,跟他似乎就没有再正儿八经见过面,了不起就是放学上学在路上碰到,被他损那么一损。孟漾口齿伶俐,通常能与陆维阳大战几个回合,同样的数学也不错。偏偏就是知夏,数学不好就罢了,空有一腔文思也只会洒在纸上,嘴笨无疑,从来都处在下风。有那么一次,还在六年级,知夏自以为找到了陆维阳的命门,笑他男孩子却矮小瘦弱。陆维阳一脸不屑道,“从来都只听说傻大个,没听说过傻小个的,可见小个子都比较伶俐。你看孟漾个子小吧,她就比你聪明。”那时的知夏比他们两个都要高,只觉得羞愤。而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敢“攻击”过陆维阳。
“以后每天中午我帮你补数学吧,”陆维阳咂了咂嘴巴,“等你以后嫁个富豪,补习费我会连本带利收回来的。”
“中午……我想睡觉。”
“你是猪么?”陆维阳一脸鄙夷,“吃饭半小时,我们讲半小时、练半小时,你还可以睡半小时。”
“那……”
“那什么那,你还亏了么真是。就这么定了。”陆维阳拿着饭盒转身就走,又矮又瘦的身影大大咧咧地消失在楼梯口。知夏想起了那句老话:个子小、心眼大。陆维阳吃的东西,确实都吸收到大脑里去了,是只吸收到大脑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