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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光褪尽,幽州又一次迎来朗月稀星。
夜幕苍穹下逄决似从大梦中惊醒,伶仃立于蚩尤军寨外黄沙红土。
“不渴不饿,不疼不痒。死了,倒是也算不上什么坏事。”转了一圈审视自身后,新鬼逄决如是感慨。“只是少了个影子,教我以后如何对月独酌,对影成三。”
一阵风起,一片沙落。天地万物循规蹈矩日日如常,他这渺小一人消失无踪,就再也顾不得那些谁人笑谁人哭,谁惦念谁叨扰。
随着本能往前飘去,不多远就找到了自己的尸身。经历一场生死厮杀的七夜抵不住困乏,倚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憩。逄决下意识抚上自己心口。摸不到面红耳赤,听不到心如擂鼓。如此直接鲜明的意识到,自己和这个人,终于隔着生死。
“你这小鬼,不急着往朔方城赶路,却在这里看热闹……”悄无声息间身边忽然冒出个人,白色麻衣在身上猎猎抖着,看得人浑身凉意。话还没说完,又出来一个一身黑衣的,拎着逄决的衣领就拉起了他,将他正对着自己。惨白的面孔上冷得看不见一丝表情,几乎要将逄决冻出寒颤来。他掏出怀中一本册子,对着看了片刻,点点头,重又收好。
“牛头……马面……大哥?”逄决看着两人黑白无常的打扮,手执招魂幡引魂灯的装束,一时只能想到听说的那些阴间传闻。
“你看我是牛头,还是马面?”白衣人轻飘飘盘旋几圈,猛回头,双目泣血,现出一副狰狞鬼相。
“胡闹。”还没等逄决做出什么反应,旁边的黑衣人已经过去,蜷曲了食指,轻敲眉心,唤回白衣人原本一张青白面相。“我叫阿防,他叫阿傍,我们,是比你先行一步的往世之人。”
“来来来,跟紧我们。七日内和我们一起跋山涉水,赶赴归途。”阿傍拎着逄决就要走。
“归途?”
“朔方城是天下所有鬼魂的归途。行至忘川,跨奈何桥,断绝前尘因果,再赴六道轮回。”
听了阿防的话,逄决忽然开始笑。
“你笑什么?”被他笑得不自在的阿傍松开了手,将他扔在了地上。
“我原以为不管什么事情坚持到最后,不过是一句至死方休。”逄决躺地上,看来是没准备起来。伸出手,穿过面前七夜镶金嵌玉的袍子。
“但再言之凿凿,也抵不过真的死上这么一死。这么多年来,我注视着他的样子,倾听着他的声音,怎么可能,还有其他的归途?”
“你不走?”阿傍听他这么说,招魂幡一棒子就敲到他脑袋上去了。“你倒是说说看,不跟着我们走,你可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一只鬼?白天在哪里潜伏,夜晚在哪里出没,七日过后变成游魂,又如何投胎转世?”
“我死都死了,哪里还用管做不做的了一只好鬼。”
阿傍听了,又敲了几棒子上去,“不求上进。”
正说着话,那边的七夜忽然有了动静。他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低吼着,似乎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逄决!”接近哀嚎的声音响起,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如在行宫红墙,如在幽竹密林,如在蚩尤军寨。
“逄决……”声音低了下去。逄决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才想起,他应该再也听不到了。
“决哥儿……”最后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如果不是靠得极近极近,几乎将要错过。那个死去的自己被七夜摸索着揽在怀中,亲昵如同历历在目的许多年。
“我真看不懂你们这恩怨情仇演的是哪一出。”阿傍倚在阿防身上,满脸写着我要看戏快上好戏。逄决只是看着。
七夜捧起身边的佩剑,插在面前红土上,忽然折膝而跪,行叩拜大礼。“母亲,我对不住您。”
他举着这不世的利器,挖开地面的碎石泥土。因为目不能视,只能一边摸索,一边继续。不知过了多久,十指带上了伤,滴着鲜血混着黄沙红土,硬生生掘出了地方。他最后重新抱起死去的逄决,小心地放进坟冢。
“可惜,我看不了你最后一眼。”
几捧泥土掩上面容,接着怒沙飞扬,盖过身形。昔日王朝五皇子武观在这无人的旧时战场起了一座坟,埋了一个人,陪葬了自己鲜衣怒马醉酒纵歌的半生。
新鬼逄决久久看着面前自己的坟冢不发一言,看七夜单膝跪地,指天地立誓,血泪自空洞的双目中涌出。他忽然回头,对着一直看戏的两位鬼差说,“我们走吧。”
“去哪?”
“朔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