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夫驾车水平一流,虽然马车行走很快,不出一个时辰,就已经把火光喧天的云康城远远抛在了身后,齐暮先前掀开车帘看时,还觉那里似火树银花着,竟然很美,可美的东西,不止令人沉醉,还会令人难以忘怀,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
今夜注定万人无眠。
齐暮发了会呆却是早早的睡了,他这几日都没有歇息好,黑眼圈重的像是新死的鬼,眼见着脱离了危险地带,他便伸个懒腰,狐裘加身,睡的那叫一个香甜。临睡前,看陆霖坐的笔挺,漂亮的眼睛一直瞅着窗外,他也懒得劝陆霖躺一会儿,毕竟,他知道以这人的性格,只要不安全,他是全程高度近视紧绷着的。
这话没错,陆霖不睡,他睡不着,也没心情睡,这样的日子让他想起建安。
建安十里繁华、烟廊画桥,人间天堂,也是在这么一个疏星朗月的晚上,变成了人间炼狱。
陆霖皱了皱眉,努力的把脑中的东西驱赶出去,片刻发现,徒劳。
脑海中的东西,只能越来越清晰,就像是粘附在他骨髓里,慢慢的凸现出来,他突然感觉自己心口的撕心裂肺的疼了起来。
祖父总是那么严肃,每每见他一身朝服走过来的时候,陆霖都会想起家里正厅挂着的那块上题“铁骨铮铮”的那张匾。那块匾深黑色、字是朱红色,挂着有些年头了,字迹虽然有些脱落,但怎么看,都是更显厚重。
年幼的陆霖从来不敢在匾下戏耍,祖父看到了会生气,而且他对那匾有种莫名的畏惧感。奶娘曾和他说:“小世子,这匾是先帝为表彰我谢家,亲题给老爷的。”
祖父也曾不止一次,手指着匾,教导他:“ 常思奋不顾身,而殉国家之急,霖儿。你一定要记住了,一定要抑制自己的喜怒,切莫辱没先帝御赐的这匾。”
是啊,他都记着呢,现在都还记着呢。可为什么,突然之间,祖父忠心耿耿愿意千秋百代效忠的皇上啊……怎么就说祖父谋反了呢?朝堂文武百官,怎么也就认了呢?
满门抄斩的时候,祖父携全家毫不抵抗,跪倒在匾前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候,怎么就没人说句:“这是忠良!你们在自毁长城!”怎么就没人呢?他陆家的血洒满集市,怎么就没人痛哭流剃呢?
他被奶娘从后门推出去,坐上陆家的马车,他只记得,他娘,楼兰的公主,满眼都是泪,漂亮的眼睛目眦欲裂的时候,她言:“霖儿,你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从今往后,你再不姓谢!”
他面瘫着看着他的母亲,脸上却是毫无表情,看着有些冷漠,他知道,只要他出了那个门,就再无谢家,再无谢丞相,再无谢家世族。再无谢子霖……
从小到大,祖父、父母的一切话从未忤逆过。可这一回,他知道,他姓谢,他谢家人流血不流泪。
之后便是昏迷,到了陆家,他们遮住了他随她母亲的,带些深蓝的眼睛。他们告诉他他姓陆,是陆家三房庶子。
可陆家呢……没有几天也被皇帝以勾结的名义,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他这个陆家三少爷,不也是进了监狱,漂泊这大漠,几次生死未知吗?他很想问问他娘,他到底姓什么,才能好好活下去?既然都是活不下去,他宁愿姓谢。
谢子霖常常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而活。而从谢家满门抄斩之后,他就知道:他活着的意义,在于,他姓谢。
所以他要去楼兰,那是他母亲的国家,如若有可能,想方设法也要为谢家讨回公道!
陆霖想着想着,嘴里传来些血腥气。仔细一分辨,自己满嘴的血,都是被自己咬的,他有点吃痛,露出了个迷茫的表情,这样看的时候,竟带了几丝孩子气的天真,才终于像了一回十七岁的少年。
齐暮仍然兀自睡着,白皙的脸沉稳而安详,陆霖把目光头上去的时候,诡异的,心情竟然平复了些,车厢里很安静,只听得见齐暮沉睡的呼吸声,陆霖愣了片刻,蓦然自己也有些困,也闭上眼,小憩了一阵子。
窗外已是黎明,阳光从东边照旧升起,照着沙滩一片雪白,也许……这只是一个开始。
(二)
齐暮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大半,日光透过那车帘洒进来,温暖的很,再一抬头,身边的陆霖睡着了。
嗯……齐暮没反应过来,回想了两次才反应过来,啧啧,这木头竟然睡着了。
在一起一个月多,齐暮从来没看过陆霖睡觉,这阵见了,还新奇的不行。
这人睡觉很奇怪,睡着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半眯着的,还有一小半的眼睛睁着,齐暮多半脑子糊住了,竟然不感觉吓人,还觉得看起来还有点蠢萌蠢萌。
车一运动,日光侧洒了些,就投了些光在陆霖的眼睛上了,齐暮这才又观察到陆霖眼睛的深蓝很是纯净,让他不自觉的突然想起……
楼兰人好像都是深蓝色的眼睛……接着又想起似乎已故的谢丞相的儿媳妇,是楼兰的公主……
这陆霖又要去楼兰,难道有什么关系?莫非陆霖姓谢……这个命题把他自己都吓一跳,暗损了自己一句“联想能力丰富。”变换了下坐姿,就想着楼兰应该不远了,便继续假寐开。
这时,车窗外,楼兰的轮廓已经尽收眼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