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了黑夜的双眼终于能够看清身前的那张面孔:男人双目圆睁,嘴唇微张,表情永远凝固在“惊惧”的一瞬,眉心处有颗黑痣似的血洞,脖颈上一圈血线竟然延伸出去,缀连着头顶房梁垂下的丝弦。
这是一具尸体。
刚才那些搏斗、挣扎、躲闪,都是人为操纵、特意表演给他看的傀儡戏。
灰衣人终于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源自何处,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前襟不断蔓延的深色血迹,复又抬头,对上同伴涣散的瞳孔。
那是很快,却很安静的一刀。
果断、干脆、迅捷,力度和距离拿捏得刚刚好,甚至连血星都没有溅到身上。
琴弦如极细的蛇,无声地爬回房梁,宅子主人的尸首轰然倒地,露出了静静站在他背后、一击得手的刺客。
灰衣人捂着飙血的喉咙,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逐渐涣散的视线很难看得清对方的眉目,只捕捉到一缕轻轻摇动的、仿佛幻觉的浅淡光痕。
是月光吗?
他仰面倒了下去,扩散的瞳孔倒映窗外阴沉的夜空,那里什么也没有。
刺客走到他近处,微微俯身,那道微弱的光痕便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被你自己最擅长的把戏骗到了,惊喜吗?”
刀尖挑开灰衣人前襟,瘦削胸膛上的大片刺青起伏渐渐弱下去,那人朝身后勾勾手,顺便用冰凉的刀背拍了拍他的脸,轻声道别:“去和你最喜欢的死人作伴吧,泉林尊者。”
浓妆的歌伎排开众人走上前来,步态轻盈镇定,跟先前惨叫时简直判若两人。她从同伴手中接过一个皮质小包,平摊开来,从中抽出一把轻薄锋利的银刀。
二更天,火焰呼啸着腾空,吞没了整座院落。
被惊动的街坊四邻纷纷披衣出门观望情况,睡眼惺忪的青年提着水桶冲进人堆里,被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扯回来:“离远点离远点,那多危险啊!”“火势太大救不了,小心伤着!”“别去啦二郎,快回来!”
“那不是东福绸缎庄宋老爷家吗?好端端怎么烧起来了?”二郎挤在人堆里,伸长脖子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晚间我还听见院子里唱曲呢!”
邻居挥手赶开面前的烟气:“嗐,谁知道,也许是没看好烛火,这么大的院子,说没就没喽!”
“宋家人呢,跑出来了吗?”
“在那呢,门口一大群都是。”邻居指给他看,一边啧啧感叹,“你说宋家藏得多深,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光家丁就雇了这么些,这得是多大的家业?”
二郎恍惚地跟着点头,喃喃道:“真有钱啊。”
“有钱管啥用,雇那么多人也没防住大火,要我说这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二郎竖起耳朵,正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见,不巧此时官差赶到,见夜来风起,火势越演越烈,唯恐烧到前面大街上,不由分说驱散了围观人群。二郎被人流推搡着,险些被踩掉了鞋,只好提着桶转身回了自家院子。
他闩上大门,确认周边没有人尾随跟踪,放下水桶,走到西厢前轻轻叩了六下。
门窗上糊着不透光的纸,外面看去黑漆漆的,一缕烛光从门缝中流淌而出,二郎快步走入房中,一改先前惺忪迷茫的形容,肃正地朝烛光中的黑衣人微微躬身:“晦月大人,除了那二人外,宋家没有无关人受到牵连。官差刚才赶到,內院火势太大,他们进不去,也来不及扑救。”
“知道了。”被称作“晦月”的黑衣人抬手示意他起身,“你做的很好,这些天有劳你了。”
他从身后同伴手中接过一件东西,推到二郎面前,“这东西给你,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那薄薄的一卷比一块手帕还要轻,二郎小心地双手捧过,却仿佛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似地全身颤抖起来。
外面连天的大火像是烧进了他的眼睛里,他死死地盯着那一卷,面部肌肉难看地扭曲成一团。
没有人说话,纯然寂静之中,连远处火焰噼啪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多谢……”
豆大的泪珠和额头一起砸进地里,二郎哽咽着五体投地,深深地跪伏下去:“小人代我姐姐……代我们全家,叩谢诸位大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