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午后甚是慵懒，阳光散散慢慢，风也散散慢慢，像是一生只来得及爱一人。

孟周的心情不错，上午的摄影展她幸运地遇见了摄影师本人，一个气质颓废的帅大叔。在她停留在堆满雪景的一张白茫茫的照片将近二十分钟后，史蒂夫注意到了这个拥有精致的东方面孔的女孩。

他走近孟周，抱着手臂同她站在一起：“你似乎很喜欢这张照片。”

思绪一下子被打断，孟周侧头朝他点头微笑。会展中心的灯光亮堂，孟周修长的睫毛之覆上一层阴影，摄影师的眼睛一向最毒，史蒂夫此刻很像将这个细节记录在相机里。

“能说一说理由吗？”

孟周转回头看这张看上去并不出奇的照片，她的英文用词很简单，口音也并不地道，只是语气诚恳，发自内心。

“这个作品和其他作品比起来，体现不出任何技巧。构图是普通的三分构图法，并不巧妙，光影运用地平常，就像是作者懒懒地坐在院子里，随手照下的寻常风景。没有那么多设计，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就是记录真实和生活。”

她回头看他，笑起来：“这个地方我也去过，在中国青海。你知道的，人生中会遇见很多瞬间，让你觉得平静、安稳，活着的其他时间，都仅仅为此做铺垫。”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前，周女士和孟先生带着当时年仅八岁的小孟周一起去茶卡盐湖。天苍苍湖茫茫，风一吹只见周女士和孟先生像一对璧人，依偎在一起。孟周当时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孩子。

史蒂夫跟着她笑起来，脸上堆起褶子。

“你是个独特的女孩，但你似乎不认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史蒂夫。感谢你能来看我的展，并享受我的作品。”

因此在Grace缠着她说想吃糖醋排骨时，孟周并没有拒绝。

她想起高中在不知哪本书上看过这么一段话。糖醋排骨的做法最为复杂，酱料的比例严格，火候更难掌握。如果我愿意为你做糖醋排骨，那一定是非常喜欢你啦。

她并不会做饭。出国之前的那一个礼拜，周女士临阵磨枪，希望在短短一个礼拜内将她的毕生所学传授给女儿，以免孟周独自一人饿死在异国他乡。可惜孟周愚钝，只学会番茄炒蛋和糖醋排骨。

孟先生仍和周女士在一起时，曾告诉孟周，人这一生专注做一件事足矣。孟周将这句话记得很清楚，难得的是，她会两样。

黄昏逼近，孟周的桌面上是史蒂夫那张留白甚多的美丽绝境。其实说这张照片不含任何技巧也不准确，光影流转，构图非凡。孟周随手关上修图软件，换了身衣服。路过客厅时，Grace跟个西西里黑手党大佬似的，冲她轻佻地吹了个口哨。

“别忘啦，糖醋排骨。”

超市离得有点远，孟周开着Grace的别克小轿车跑了两个街区。旧金山的交通是出了名的拥堵，到达超市的时候天几乎暗了下来，孟周在超市门口随意找了个车位便去超市买糖醋排骨的食材。没时间挑挑选选，顺便又买了番茄和鸡蛋，给同居的小姐姐们感受一下中华美食的魅力。

结完账推着手推车出来，一辆越野停在孟周的车的旁边，靠的很近。孟周用手量了量车门之间的空隙，一个手臂的距离。她放下纸袋绕了一周，可以确定这辆车占用了一部分车位的空间，以她的水平几乎没有可能将车开出来，甚至连打开车门都是个问题。

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孟周联系了超市的管理人员。

超市的胖保安招来了拖车，并不断向她道歉，直到天边最后一片发亮的云彩被夜幕遮盖。孟周就那样捧着装着食材的纸袋子愣愣在站在旁边。

过了很久，肩膀被一股粗鲁的力量推了一下，险些摔倒。孟周闻见浓重的香水味以及无法掩盖的厚重的酒精气味。一个强壮的黑人男性气势汹汹地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指着正在被拖走的车，语气不善，“你在做什么！”

“你的车挡住我了，需要移动。”

孟周对酒鬼有些恐惧，向后退了几步，耐心解释，未曾料想这位黑人大块头直接抡起袖子，像是打算动手。孟周抓着纸袋的手开始颤抖，超市管理员已经离开去处理别的事情，四下无人，她的脑子近乎空白。

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那个男人映入了他的视线。他立在灯光下，看上去像是漫不经心地插着口袋，神色淡漠，却给人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那个满身酒气的黑人男子似乎是喝醉了，酒气冲头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拳头迅猛地朝孟周脸上抡。孟周的反应算快，拿手上的食材挡住了那拳，纸袋里的东西落了一地。她没顾得上，索性就往那男人身边跑。

顾宜止就这么看见一个几近恐慌的女人，不顾礼仪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几乎来不及反应。后面跟着一个晃晃悠悠的黑人，嘴里骂骂咧咧着污言秽语。顾宜止觉得头疼，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被卷入别人的私事里，尤其是男男女女那档子事。

黑人男子靠近她，准确地说是靠近他们，却是一副想要动手的样子。他身后的那个女孩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兽，畏畏缩缩地躲在他的身后，她抬眼看他，仍旧握着他的手臂，怯生生小声道：“帮帮我。”

他不动声色地甩开了她的手，对上那黑人大哥的眼神，仅是静立在那儿，却像是带着浑然天成的气场。他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在做什么？”

孟周的英语还不是很好，这位黑人大哥语速飞快并且夹带了许多地道的俚语，孟周实在是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女孩，低着头站在这个陌生男子的身边，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顾宜止皱着眉头听他的胡言乱语，铺面而来的酒气令他弄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用英文问她：“你认识他吗？”

孟周抬起头，睁着大眼睛摇了摇脑袋，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慌乱。“不，我不认识他。他的车挡了我的，所以我联系超市管理员帮我解决。”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的英语不太好，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顾宜止淡淡开口：“不用在意，胡言乱语而已。”

他浅浅扫了她一眼，随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或许是报了警。那位喝醉的大哥此刻脑子还不清明，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来美国的日子说短不短，孟周隐约从他那一连串句子之中识别出一句清晰的骂声。

“U fck ese Pig！”（你他.妈是只中国猪吧？）

这个国家对种族歧视保持零容忍的态度。因此从那个男人嘴里听到这句话令孟周有些吃惊，然后是缓慢涌上来的委屈和羞耻。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好端端的却要遭受无端的辱骂。

身边那个男人似乎也很不悦，出声制止。

警察来得很快。这醉汉见警车过来还回头跑了几步，开着自己的车猛地撞上超市的安全杆。这下好了，本来一件小事，倒是变成了醉驾加交通肇事。孟周头一次在异国碰上这档子事，看得心惊胆颤。

在等警察过来中途，她见那个男人接了个电话。偷听不是件光彩的事，所以孟周假装在看风景。她听见他的嗓音醇厚，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淡淡的语气，却平添几分温柔，像是安慰。

“嗯，突然遇到了一些事……你在原地等我，不要乱跑，我一会去接你。”

孟周偷听地极其认真，但不敢光明正大的偷看。那个男人看上去似乎是亚裔，长相恰好在孟周的审美顶点上。他的侧脸很好看，线条流畅分明，鼻子挺拔俊朗。

可惜性子冷淡，同警察确认完情况，便急急离开，甚至没跟她打个招呼。

旧金山的棕榈树在夜晚流光溢彩的灯光下散发着奇异的光，暮色之中悬挂着稀稀疏疏的几颗孤星。孟周抬眼去看他离开的背影，一半隐匿在暗光中，一半敞开在流光中，影影绰绰。

后来他回了头，和她的视线的交汇相距五百余米。孟周抿嘴笑了笑，也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