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默默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听着皇太后和克利茨夫人在皇帝面前的褒赞。食物很美味,吃来却味同嚼蜡。
被皇上讨厌了吧。
她心下凄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路德维希。那个男人正和斐德莉卡耳语些什么,公主看了安雅一眼,然后脸上有些微愠,撒娇一般对路德维希说了什么。皇帝笑了笑,和刚才对着自己的笑容完全不同,温暖,多情,带着宠爱。但当他礼貌地回应皇太后和克利茨夫人的话时,就变成了对着自己的那种笑容。
安雅知道自己是用来拱卫哈布斯堡家的棋子。
本来嫡长皇子继位,哈布斯堡家的地位坚固而不可动摇。就算不是嫡长皇子,那两三个嫡皇子也总有能继位的吧,这样也没有什么区别。不料是谁也没想到的路德维希亲王最后加冕,于是哈布斯堡家的地位甚至不如北方那两位与皇帝一起长大的公爵,只能重新想办法与皇帝结亲。只可惜哈布斯堡家这一辈只有她一个女儿,就算她性格再差十倍、容貌再差十倍也要试试运气,何况她各方面在贵族女子中都还算出众。
公主对她说了句什么,她没听到,又不好意思再问,只得微笑还之。公主露出了有点无趣又有点同情的表情,回去和路德维希说话了。
这下好了,人家帮了你,你倒是连回应人家都不会。
安雅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排行第四,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从小就被以未来皇后、至少也是未来王妃的标准教养,音乐、绘画、舞蹈、女红样样皆通,宫廷礼仪一样不差,还要学着打理家业。从小到大除了两个侍女两个女友,家里的兄弟长辈,几乎就没见过别人。就算是皇后,也要参加宴会社交的呀。哈布斯堡家却只是怕自家的女儿被谁家的纨绔子弟抢先勾搭去,就不许她见人。
本来如果嫡长皇子继位,她嫁不嫁给皇帝都无所谓。三年前路德维希亲王攻占特提亚王国的新闻传回雷根斯堡的时候,她就曾经幻想过嫁给那样的男人——在沙场上飞扬跋扈,对自己的女人霸道而又温柔。那时的她也就是此时斐德莉卡的年纪,不知为何就觉得路德维希就是那样的男人,想来战场定能磨砺出坚毅的的性格和深刻的棱角,因而更加会珍惜心底那一块柔软的地方呢。
为此她还在某一年的冬天等待亲王回宫,想要一睹他的尊容,只是等了一下午未见人影,也就放弃了。她料想自己这样子——虽然确实教育很好,但书只读些经书、故事集之类,自然无甚谈资,更不会献媚邀宠——皇帝怎能看上呢。如果真要联姻,许给亲王的话,又不用卷入那宫廷倾轧,而且亲王亦不会有太多情妇吧,也许还能独占他,不需要和别人分享呢。
只是半年之后,皇室罹难,路德维希竟就此登基,她也为了家族必须成为皇后,虽然阴差阳错地算是遂了她的愿,总觉得不是滋味。
中午她被姑姑——也就是皇太后——召进宫里,大概就猜到今日要面见皇帝。姑姑特意教她,见了皇帝要活泼一些、健谈一些,要多和斐德莉卡公主搭话。皇帝桀骜不驯,从来不肯听从皇太后的意见,不然也不需要这样讨他欢心。如果皇帝问到爱读什么书,一定要记得说《僭主传》,因为他喜欢。姑姑知道她不会说谎,但是这有什么不好的呢,反正也没时间问得太详细。
那个时候她听姑姑絮叨,有些出神,于是不记得姑姑教她说喜欢哪一篇,只记得看到姑姑手里拿着的那本《僭主传》的通用译本,正好翻到《卡特琳皇后传》那一页,那个开头的、写成装饰了枝蔓和镀金的复杂花体K字特别的耀眼。于是皇帝问起,她只记得那一篇,想着说了这个篇目总好过说不知道吧,谁知道这一篇竟是描述那样一个人的。本来嘛,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了,连文字都不是用通用语的了,读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于是她心里一直记着《僭主传》,战战兢兢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皇帝。她至少问了三次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至少问了四次脸上粉有没有抹匀。她无数次想象过会在什么情况下见到路德维希亲王,或者皇帝——可能是长夜节宴会的时候,可能是春分节舞会的时候——她无数次想象他是什么样子,会怎样对待自己,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初识之后慢慢细水长流,但今天路德维希马上就在眼前,她又希望这个日子不要来得这么快。她从来没有想过路德维希的外表或者别的什么可能让她失望,今日却突然想起这个可能性。
终于,仆人通报说皇帝驾到。她不禁立刻站了起来,皇太后和克利茨夫人就笑她心急,她忙又坐下,感到自己脸颊发烫。门外传来男子的靴子踩在地毯上的声音,听得出步伐快而沉稳。宫仆拉开宫门,皇太后与夫人们款款站起,于是她也跟着站起来——
皇帝陛下不仅丝毫没有让她失望,反而超出她所有的预期。路德维希从黑暗的走廊中走到灯光之下,似乎能发出光来,使得她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在那光芒里。他的身材颀长而强壮,毫无赘肉,即使有黑色藤蔓刺绣装饰的羊毛黑色双排扣外套、黑色的丝质马夹和有繁复领花的衬衫之下亦能看出身体的结实。他乌黑浓密的短发,小麦色微有粗糙的皮肤,深邃而锐利的浅灰色双眼,浓密而长的睫毛,入鬓的剑眉,挺直高耸的鼻梁,薄而带着没有温度的微笑的嘴唇,还有微微扬起、高傲威武的下颌,无不比她所想象过的更加耀眼。
她不禁心驰神往,以至当即没有注意到,皇帝并未看到她。
皇帝的注意力在他身边——那个娇小的、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的少女,想必就是备受宠爱的斐德莉卡公主了吧。与其说公主与皇帝的面容有几分相似,不如说是气质有一些相近;而在那隐隐透出的英气之上,斐德莉卡竟还能如此妩媚娇俏、光彩照人。不知何故,公主气色格外的好,皮肤是透明的白里透红,嘴唇更红似樱桃,虽着只在领口、袖口刺绣的简单海蓝色羊毛裙服,未施脂粉,未着饰品,如厚实丝缎的及腰长发仅用天蓝色缎带简单束起,竟让从未羡慕过谁的外貌的安雅自惭形秽,更后悔自己穿了与她同色的长裙。
落座之后,皇帝才第一次正眼看着安雅,对她露出了淡而威严的笑容。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一阵加快,脸上一热,思绪不禁有些飘开。她不禁憧憬自己可以嫁给他,可以被他温柔以待,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生下子女。这时皇帝问话,她一惊,并不敢看着皇帝的脸,却正望见他修长而肌理分明的颈项,脸上一红,没有说出话来。皇帝笑了笑,没说什么,似乎是不以为意。她心下松了口气,却更加紧张,只得低头用餐。
身边的姑姑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对她说,“跟他说话呀。”
可是说什么呀。她头脑一片空白,看到皇帝正用左手拿起勺子喝汤,于是问了一句。皇帝一反问,她便觉得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灯光好像在变暗,皇帝看她的眼神也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总算熬到席尽。众人起身到门口送他们离开,安雅躲在皇太后身后,不料皇帝却叫她,道,“安雅小姐,很高兴见到您,希望以后还能再见。”他又笑了,看起来温暖而带着一些安慰,让她总算觉得还不是那么糟糕,便合宜地屈膝行礼。她以为皇帝不过是不懂表达,大概心里还是喜欢她的吧。可是他立刻头也不回地出去,甚至她还没有站直。公主反而站在她前面,把她从皇太后后面拉出来。安雅比公主还高小半个头,却觉得公主那双清澈的灰色双眼已经把自己看透了。
安雅不明缘由地有些害怕。她的直觉告诉她,面前的这个少女,才是最可能影响她的婚姻的人。
她想起餐桌上公主和皇帝的十指相交。
“我想向您道歉……”安雅冲口而出,立刻感到身边皇太后蔑视而恼怒的目光,便住了口。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可公主宽容地笑道,“请您别这么想——
“——希望不久后再见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