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包围的棺木中,已经被妆饰过的海蒂·威斯特法伦正安详地躺着,仿若只是睡着。黑发盘成出席宴会时的隆重样式,额头中间缀着蓝宝石的额饰,本来应该很衬她的双眼。她的皮肤白若石膏,胭脂染红的嘴唇艳丽得诡异,双手交叠在胸前,身上是在世时都不常穿的宝石蓝丝绸上用金线密绣鱼纹的裙服。翻开的棺盖之后,是站立着的、着黑衣的修女,个个双目低垂,大概正在祈祷。
凄厉的哭声再次从夏洛特脚下响起,她不防颤抖了一下。眼泪从颊边落下,她只好抬手去擦。
裙摆往下一坠。
像是经过了前奏和酝酿,她脚边的妇人蓦然开始哭着诉说:“夏洛特夫人,您为什么不肯原谅呢?孩子的事是我们海蒂小姐的错,但并没有伤到您!您为什么因此就要她去死呢?”
“我想您一定是看错了,夫人,”夏洛特说,试图从那妇人手中把裙摆拉出来而未果。那一位应该是海蒂少年时的教师,大概因为关系亲密便作为女管家带到雷根斯堡。夏洛特从未记清这位女士的名字,但作为与威斯特法伦公爵家关系颇深的人,这样总是不太体面的吧。
“我看得清清楚楚,”妇人几乎像在嚎叫,“海蒂小姐将您带了进去,您离开之后,她就再没有出来!”
夏洛特的无奈和悲伤因为这几乎算是不雅的行径变成了淡淡的烦躁。“我到紫罗兰宫的时候,海蒂明明已经死了一些时候了。”
似乎是被“死”字触动了伤心处,妇人哭得更为尖利。夏洛特试图将她从地上扶起,她却强行伏在地上。夏洛特只得抬起头来,寻求可能的帮助。
路德维希命令最终告别在紫罗兰宫、而非教堂进行。停棺的地方在紧邻宫门的接待厅,即使所有壁炉都点着柴火,也还是冷得彻骨。在场的除了修女,便只有知情的人而已。海伦娜正在角落里安慰着哭泣的芙蕾雅,并没有注意到夏洛特的困境;安吉莉卡和皇后站在一处,安吉莉卡脸色苍白而略有愤恨地说着什么,时不时拿手帕擦着眼底的泪水。她面前的皇后,看来冷静而高贵,并没有任何哭泣或愤怒的破绽。
即便所有人都尽力节制,完全没有哭过、甚至几乎全不悲伤的皇后还是显得冷静得有些过分。当然,她对于夏洛特的困境是更为全然的冷眼旁观,甚至让夏洛特觉得她有些幸灾乐祸。
“请您节哀吧,夫人,”夏洛特说,“您何必要这样……”
大门突然打开,外面的光亮照了进来。夏洛特面前的妇人也被惊了一下,暂时停止了哭泣。
夏洛特望了过去,正对上走进来的路易的双眼。他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才移开眼神。只是这样的对视对她已经是极大的安慰了。
路易像他一向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样仪容严整,只是那宫廷礼服的金线装饰,显得在葬礼上有些格格不入。他看起来似乎像平时一样严谨、果断而整洁,只是微微苍白的肤色、双眼下淡却明显的黑眼圈出卖了他的疲惫和忧虑。
那对他来说也是个梦魇。
昨夜,夏洛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与海蒂告别,即便海蒂一向不屑与她交往,又很可能是要伤害她的主谋。可那毕竟是个相识,而且从此要退入隐修,临别之时还是应该问候一下。
进入接待厅——也就是现在海蒂停灵的地方——时,那里并没有人,只放置着若干口箱子,燃着一根蜡烛。夏洛特只得喊了一声,却并无人回应,几乎让她觉得自己记错了日期,海蒂已经离开。可她既然来了,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掉头离去,于是她拿起那根蜡烛,拾阶而上,试图查看海蒂是否还在。
走廊里冷得瘆人。大多数的房间门都关着,只有两三间在门口透出窗户照进来的光亮。透出暗弱烛光的只有一个房间,夏洛特犹疑了一下,在门上敲了敲,无人回应,就自己走了进去。
她叫了海蒂的名字,并没有人回答。地上有翻倒的椅子,几乎快熄灭的烛火在微微摇曳,随之摇曳的还有从房梁上垂下的阴影。海蒂的身体悬在半空之中,她的脸被阴暗掩盖,仿佛死神罩下的漆黑面纱。夏洛特哭泣着试图将她的身体放下,力量却无法聚集到她的双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直到路易的到来。大概是他听到哭声而唤来卫兵,然后和卫兵一起上来;是他将她从死亡附近的恐怖和绝望中拉开,允许她跪在地上、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然而她相信,路易和她一样不明白,到底是怎样更深的绝望,将海蒂从决心隐修直接推向死亡。
路易此时已经从夏洛特面前走了过去,停在棺材旁边。这时夏洛特才注意到,陪同他来的,还有管家保罗和两名卫兵。她面前的妇人似乎正在思索应该怎么办,夏洛特便轻轻将自己的裙角从她手中抽出,后退了半步。
路易审视了海蒂的遗容许久,才又转过身来,望着众人。他的目光让所有人微微低下头去,沉默到寂静几乎有了杂音。
“施罗斯贝格夫人,”他说,夏洛特脚边的妇人明显颤抖了一下,“夏洛特女士哪里冒犯了您?”
那妇人转身膝行到路易面前,尚未开口,又开始哭泣。她那过度的哭泣仿佛使再次积攒得厚重的哀伤变得稀薄。路易只是静静地等她说话,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感情。
“陛下……”妇人开口便继续哭泣,“海蒂小姐傍晚时已经准备停当,夏洛特夫人来时不知和她单独说了什么,她就……”
“您的意思是,”路易道,“夏洛特女士在‘单独和她说了什么’之后,就一直留在那里,对海蒂死去袖手旁观而不加阻止,直到我去吗?”
妇人语塞,路易并没有穷追猛打,又问,“按您说的,您是看见夏洛特和海蒂到房间里去了吗?”
“是的,”妇人急忙回答,“我亲眼看见的,我一直都在接待厅……”
“是吗,看来是我来的时候正巧赶上您唯一不在的时候了?”路易反问道,并没有期待她的回答。
“夏洛特,您昨天来的时候见到这位夫人了吗?”路易正望着夏洛特,她将那眼神理解为信任。她坦率地回望,说,“没有。”
他的发问让夏洛特微微放心,看来他还是相信她的。
“我想那是因为我在角落里查检箱子,夏洛特夫人才没看见我,”妇人又道,“我是向她问了好的!”
路易不予置评,又问那妇人,“既然您一直都在,那请您告诉我,昨天,除了夏洛特,还有哪位夫人来过?”
“没有了,”妇人说,“所以我才那么肯定是夏洛特女士。陛下,请您一定要为海蒂小姐主持正义啊。”
“可我只能基于您的证言来为她‘主持正义,’”路易答道,“您要记住,刚才的这些话,您全是当着海蒂的面说的。”
妇人望向棺木,又望向路易,道,“我可以把手按在经上发誓,就算海蒂小姐亲自来问,我也会同样回答的!”
夏洛特攥紧了手。
那么是为什么呢。那妇人是被谁买通了,还是被谁威胁了?
“士兵,”路易又说,等到卫兵立正回应了,才问,“昨天傍晚以后,都有谁造访过这里?”
“除了陛下您和夏洛特夫人,没有别人了。”一个卫兵答道。
路易又望向另一人。那个卫兵一磕脚跟,“陛下,没有别人了。”
夏洛特愕然地望着他们,又无意识地四下看着。别人并没有与她对视,也许也是在将她当作那个逼死海蒂的人。然而路易还什么都没有说,只要他相信——
“陛下,”皇后说,“能允许我说话么?”
现在所有人都在望着皇后。然而路易什么都没说,她却自顾自说道,“我也不愿相信夏洛特会做出这样的事。但现在有这些证言,而且,”她也环视众人,“我们都知道夏洛特是唯一一个有原因这样做的人。所以请您至少要重点调查她吧,公正的皇帝陛下?”
那话语中的讽刺昭然若揭,然而夏洛特并不知道她在嘲讽什么。这时皇后又转向夏洛特,道,“不然您觉得会有谁呢?”
难道不是您吗?
夏洛特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
“那么,夏洛特,”她听到路易的声音,无法从中得到任何她所习惯的那些微的温情。“接下来请您暂时不要离开欧朗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