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战兢兢地跪着的女仆小心翼翼地起来,尽量不惊扰她地退了出去。
安雅挺直地站着,望着窗外,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十一月末时刚过正午的暮色正在蔓延开来。目之所及,怀斯厅背后的林木全被白雪包裹,将其他景物全部阻隔在外。
那时安雅坐在窗口绣花,女仆们正在换床单。那一个多嘴的女仆低声说着,“怎么用绸的呢?安吉莉卡女士现在都用棉的,因为皇上喜欢,而他常在那里。”
然后那女仆便跪在地上被安雅训斥,虽然安雅现在已经不记得原因,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剩下满腹的挫败感。
被那个女人玩弄了。
自那天以来,路德维希夜宿之处的平衡被彻底打破:他连续十几天留在利拉宫,至今也没有要离开的迹象。至于孩子——已经被命名为汉娜——的抚养事宜并没有任何有违路德维希原本意愿的变化。所以安雅当时那点物伤其类的同情心,被安吉莉卡利用成邀宠的工具,而安雅自从知晓了那个真相,更是再也无法做出任何求取路德维希的欢心的事情。不久之后本来更受喜爱的夏洛特又该临产,路德维希只会在她身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安雅只会更落下风。
一切已经陷入僵局,并没有解脱的办法。
“陛下!”芭芭拉女士欢快、响亮而清脆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安雅慌忙地擦干眼泪,尽力地对着自己微笑一下,希望芭芭拉并不能看出她刚哭过。
“您快看看谁——”芭芭拉的笑容僵住,对身后的人说了句什么,那人留在外面,她才向安雅走来。
“您怎么又哭了?”芭芭拉握住她的手,关切地、像是对一个孩子一样说,“到底是谁又冒犯了我们可爱的皇后陛下?您的妆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别这样,芭芭拉。”安雅说,“我不是孩子了,并不是哄一下就能笑起来的。”
芭芭拉微微仰视着她,抚摸着她的脸颊:“但是请千万不要被皇上之外的任何人看见!您的眼泪只能用来取得皇帝的怜爱,别的毫无用处。”
可这一个皇帝是绝不会怜爱我的。所以眼泪毫无用处。
芭芭拉为她重新梳妆,见她终于仪容如常,才笑着带她出去:“您整天念叨的人终于来了,估计都快等急了吧!”
一出房门便感到一股寒风扑面而来。仆人正在阴暗的走廊中把灯点起来,却被那寒风吹得四处摇曳。离房间不远的一扇长窗敞开着,颀长的少年坐在窗台上,黑色的斗篷里露出一角近卫军制服,兜帽里一丛红发如火焰般显眼。他正百无聊赖地将伸向窗子的松树枝丫上的积雪弹掉,全不担心自己因为将上身伸出去而掉下窗口。
“康斯坦丁!”安雅唤了一声,几乎又要哭出来。少年闻声从窗台上跳下来,像军人一样大步走来,还显稚嫩的脸上露出活泼而抑制不住的笑容,将安雅狠狠搂进怀里。他已经比她快要高出一头,身高快赶上路德维希,手臂也强壮得多,让安雅觉得自己的骨骼几乎要被压碎。她微微挣脱,他才放下手来,本来有些害羞地笑着打量她,却很快变成了担心:“你还好吗?怎么这么憔悴?”
安雅强迫自己笑起来:“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这些天皇上都去陪安吉了,才有些……”
她说着眼泪又要流出来,少年抬手拭去,又双手焐住她冰凉的手指,只是随便问了一句,不等回答,就拉着她到房间的壁炉旁边坐下。即使刚刚碰过积雪,他的手指触来仍是滚烫的,毕竟还是个少年。芭芭拉并没有随着进来,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康斯坦丁脱下披风,里面的近卫军制服崭新得有些晃眼,那式样正是路德维希军礼服的简化。
安雅望着那制服,欲言又止。想要对他和盘托出的冲动早已消失,那些事情变得难以启齿。康斯坦丁确实曾经试图拯救她,但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了;告诉他除了可能被他嘲笑——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也许还会给他带来危险。
她转开目光,他却先笑着开口:“芭芭拉说你想见我,怎么见了又什么都不说?还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又好像不愿意见我?”他拉着她的手凑近她,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笑道:“怪我当时说你不应该嫁给他?”
她努力笑出来,“怎么会?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
如果当时相信他——即便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宁愿嫁给路德维希吧。
她将目光转回康斯坦丁的脸上,看到的是与年龄有些不符的关切和担心。然而转瞬他就又笑了起来,“你看这军装我穿也不错吧?我加入近卫军团了,因为是姻亲,如果路德维希还出征的话,就能进入他的卫队里。”
他的笑容太有感染力,让安雅也随着笑起来:“这太好了。你就要常在兵营里了吧?”
只是这样被赞扬了一下,少年特有的嘲讽表情又出现在他脸上:“一开始是很激动,因为爸爸让我觉得近卫和宫廷卫队是一回事,进去了就能常来看你。我本来想去希康伯尔或者图灵根军团的——打起仗来我才不会比那个时候的路德维希差——哪记得雷根斯堡的军队编制。”
安雅笑着从他的手中把手抽出来,理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近卫有什么不好?皇上总会率军征伐,到时不也一样?”
“……女人啊,”康斯坦丁夸张地做出嘲笑的表情:“那样的话近卫的功绩全归皇帝,卫队更是要呆在后面保护他,哪来的功勋?”
“不在前面不是更好?省得我们为你担心。”
康斯坦丁故作忧愤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们就是文官和女人,哪里理解得了骑士的荣耀呢。”
路德维希是斐德莉卡的骑士,我的骑士又在哪里呢。
康斯坦丁本来大概是想将她逗笑的,看她又落寞了,也从骄傲和调侃变成了担心:“是不是路德维希待你不好?”
“没有。没有比他更温柔的人了。”那温柔全是因为冷漠。
“你看起来可不像那么回事。”康斯坦丁说,看了一眼门口,又再度靠近她,诚挚地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如果你不开心,就告诉我,我去……”
“我没有不开心。”安雅打断他,却移开了目光。“不要擅自为我做什么事。”
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