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秦筝歪躺在一张圈椅里，斜着眼只看着窗外。

暮色，如墨入水中，一层层渲开，一层层浓。

“好了吧。”他挣出圈椅，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着蜷了一日的筋骨。

这日子太他妈的不是人过的，在这密密的内室里百无聊赖地踞了一日，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傻傻地看着窗外，对于秦筝来说，简直比蹲大牢还难受。

秦筝也是没办法。老爷昨日回来了，秦筝便知道，要再过逍遥日子也就难了。可不，今天一大早，老爷便差人来唤他，说要带他去见几个商场上的朋友。

于朋友，秦筝是个最痛快不过的人，可是，跟着老爷去见那些个劳什子铜臭朋友，哼，他秦筝可不乐意呢。于是，他便只能推说脚伤未痊愈啦，风凉头痛啦什么的。秦复听了，还差了钱大夫来瞅了半日，开了几付烂草根朽树皮的药。话既说了，秦筝也只得闷在屋里装了一天病，生生地束缚死人了。

好了好了，天黑了，他也要活动活动，否则这筋骨真得朽掉了。他趿着鞋，披件大衣，当然，不忘拄个杖装装样子，便嗒嗒地出了舞弦阁来。

他在院口踟蹰一下，前院么，自然去不得，万一遇上那老头，总是一顿烦人话，于是，他只漫漫地沿着小径向后院走来。

遇见几个仆人，也只是点头哈腰便过了。一旦无了人，后院便显出了幽静，朦朦胧胧的树影凌乱洒下，偶尔几声雀鸣。秦筝拖着步子，胡乱走着，见几处屋舍的灯光都亮了。

他笑了几声，依旧走过。

这一回，他在府里待了一个多月了。若不是这跛脚，他早已溜烟跑开了。前几日，听说老爷要回来，他便想躲，这个老头子早瞅他不顺眼了。他不把我当儿子，我又何必把他当老子？还不如早点溜了去快活，免得在家眼对眼地生气。可那日刚想走，泠梧却恰恰来了，仿佛知晓他的心思似的，好说歹说地求他务必在家多待几日，只当是看她情面。何必呢？秦筝心中满不在乎的。讨那老头子欢心？哼，他的心便舍给了狗，也不舍得放在我身上的。秦筝冷笑着。

但他最终拗不过泠梧，只得暂时留下来了。他真后悔，留下来，过这囚牢似的日子，非但一点乐子没有，还在肚里憋着气。留下便留下吧，我生生地不理他，看他能奈何。大不了，再被抓着打，这些小时候又不是没尝过！他尝够了。那死死的笞条便如毒蛇般噬咬着他，这滋味，无数次在他的噩梦里出现，把他吓醒，冷汗淋漓。

够了！够了！他已经长大了，比那老头子高，比他壮了。现在老头子不敢打他，就算打他，他也会夺过笞条，折成两段。老头子深知这一点，也就不打他了，有时还假惺惺地做出关心他的样子来，都是猫哭耗子，还当我真会领情？做梦去吧！

至于她么，秦筝的心却柔软起来。虽然是后娘，她对他是尽心尽意的。以往老头子要打他时，她总是极力哀求，有几次，笞条还落到了她身上。这些，他都记得。她是个极好的女人。他知道她心里苦。小时候，许多次，他蹲在她的窗下，听见里面传来的嘤嘤哭声，而他也抱着膝，默默在心里一起流泪。而有时，那哭声却忽然断了，接着来的是粗鲁的呵斥和杂乱声。老头子在打她！他本能地觉得。他好恨，好恨，比打自己还恨。可他又毫无办法，只能把指甲掐进粉墙里，直到指甲盖都渗出血来。

他听说，她的父亲犯了事，下了大牢，是老头子拿出钱来给她救父亲，所以，她才嫁了老头。可是，她的父亲还是死在了牢里。这是她永生的遗憾。

“往这边来，小心点。”几声轻语乱了他的思路。他抬起眼来，正面来了盏灯笼，光晃晃的。

他眯了眼，近了，才看见提灯笼的是老头跟前的曹丰，他是老头子的肚里虫，脸尖嘴坏。见是这人，他皱了皱眉。

而曹丰身后还跟了个人，穿着褐衫，戴着绿头巾，一见便知是个龟子，那龟子还背着个女子。

“曹丰，你领的什么人进来了？”他喝了声。

那曹丰本不欲睬他，见问了，才侧了身，笑着说：“原来是大公子。贵体可大好了，这夜间风凉的，大公子不怕再吹着冻着啦？”

“我问你话，你领什么人进园来？”秦筝最不耐烦他的谄笑。

“哦，这是会芳楼的小冬姑娘，老爷请她来唱个曲儿解闷的。”曹丰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好哇。”秦筝冷笑一声，再看那背的女子，只是十四五岁年纪，却是浓妆艳抹，也有几分姿色，“曹丰，你当的好差事啊，却寻了这么俊俏的小娘来，老爷见了欢喜，必要重重打赏你。”

曹丰岂会不解秦筝的意，涩涩干笑两声：“大公子言重的。小的只是个跑腿的，只会一根筋傻傻地给老爷办事罢了。”

“曹丰，休要谦虚了，你对老爷的尽心尽责我也是知道的，老爷对你的倚重，我也是知道的。少不得以后还要叫你几声曹大爷，让你替我在老爷面前多美言啊。”秦筝笑着说。

“大公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一个贱仆，哪里会说什么话。大公子休要拿这种话来压我，小的没福受的。”曹丰看着秦筝说。

“你岂会听不懂？你聪明得很，有福得很！好，现在我说话，你记住罢，去老爷那儿传了，包有你的赏钱。”秦筝说着，倏地变了脸色，把竹杖往地上一扔，说，“你就去跟老爷说，他在家里嫖，我去外面嫖。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休想再管我！哼！”几句话一扔，秦筝便一扭头，大踏步地踩破夜色，走了。